皇子代表着未来帝王的可能,历朝历代从不缺少巴结皇子的朝臣皇亲,因此皇子们聚居的那一块宝地总是人来人往,不见高官权臣,却少不了各家低头匆匆而行的下人。
这日天气不好不坏,地上还残留着上一场春雨过后湿露露的痕迹,地面不平之处难免积洼雨水泥泞,是而往来的人不算太多,对比之下,一前一后步伐飞快的二人便十分显眼了;倘若此时有经常上朝的文臣武将路过看到那二人,大概要唏嘘惊奇一番,而后少不得又是一阵风言风语——
传闻中得二皇子垂爱的女医官,独来独往一身神秘的定远王世子,这两人怎么走到一起了?
温墨情的脚步均匀快速,两只长腿前前后后一步足抵言离忧两步,这般频率令得被拉扯着的言离忧近乎小跑才能跟上。然而言离忧没有开口唤他慢些或者甩开攥住自己皓腕的手掌,只是沉默地跟着,哪怕累得气喘吁吁仍死咬牙关一声不吭。
“在生气?”终于,快到内宫正门时温墨情停下脚步,回身与言离忧面对面。
言离忧摇摇头,仍是不开口,用力从温墨情掌中抽出手腕,也不与他道别或是如何,擦肩而过后沉默着独自往门内走。温墨情在原地静立短暂片刻,忽而转身两步追去,一把将言离忧拉回身边:“你是气他还是气我?”
言离忧微微发楞,旋即垂下眉眼寂然道:“你们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为你们两个生气?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本就与我没多大干系,总是捎上我推来一堆麻烦很好玩吗?”
“你气他瞒着你,气我把你拉走,不给你们交谈机会。”温墨情根本不理会言离忧赌气说的话,一语道破她此时心境后把人拉到人迹罕至的小道,这才肯放开手还言离忧自由。叉着腰长出口气,温墨情像是刚摆脱某种压力般如释重负:“你愿意怎么生气随意,不过在铅华宫还是要多加小心,皇上的决定如此突然,很有可能是连嵩和芸妃在后面出谋划策。”
言离忧抬头,不冷不热的眼神紧盯温墨情:“你早知道皇上想要给殿下赐婚的事对吗?明知如此你却不肯告诉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蒙在鼓里直到被一鼓槌敲醒,从头到尾你都在冷眼旁观,是想看我笑话么?”
言离忧的话多少带些无理取闹的意思,温墨情却也没为此生气,语调淡然如故:“如果我在知道消息后立刻告诉你,你会怎么做?去质问二皇子到底娶你还是娶其他女人吗?你若是那种人,算我眼瞎自讨没趣;你若为了不让他为难而委曲求全,我费尽心机救你岂不是毫无意义?”
“不管怎么说,这是我和殿下之间的事,我只是不希望连你也瞒着我。”言离忧扭头,语气里丝丝寒意缭绕在肺腑间,几乎把自己冻伤。
无论温墨疏还是温墨情,哪一个对她隐瞒说谎都是巨大伤害,因为在这人情淡漠的皇宫之中,她能全心全意相信的人就只有他们啊!事实上言离忧不是气温墨疏隐瞒皇上打算赐婚一事,也不是恼火于温墨情强行把她从天阙殿带走,那些对她来说至多值得发发牢骚,比起气愤,如今盘桓在她心头最多的是痛,失去重要东西似的冰凉疼痛。
惴惴不安却故作平静熬过数天之后,当她亲耳听到温墨疏可能要娶其他人的消息时,对他的信任,对他们的信任,忽然间变得单薄透明。
“抬头,看着我。”言离忧移开视线令温墨情不满,按着头顶将她的脸扳回来,微蹙剑眉下一双眼如漆黑浓墨,“事到如今你还想和他在一起?你看得到也想得到,温墨疏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纯粹干净的人。在你心里始终忘不掉的那个人只是他的温柔那一半,另一半的他身处权谋之中,会处心积虑算计别人,会表里不一欺骗别人,纵是他对你的温柔毫不掺假,你能保证面对他另一面时也可以坦然接受吗?”
“如果连他都不能接受,这世上我还能接受谁?会有第二个人像他待我那样好吗?我不明白你说这些话出于什么目的,但是别忘了,当初是你答应要送我回到他身边的,现在我好不容易有了属于自己的身份,可以和他光明正大在一起,这时候你又跑来说这些话,你自己不觉得荒唐无聊吗?”
温墨情隐约料想到言离忧会反感他的质问,但他没想到,这份反感竟会如此强烈。
许是要说的太多一时整理不清,温墨情沉默了好半天才开口:“我是曾想过成全你们,甚至在我这趟回宫之初仍作此打算,不过有些事让我突然发觉,或许他根本不是值得你交托一生的人。”
“可以是你说的,不可以也是你说的,你还能靠点儿谱吗?”言离忧一肚子火气,怪的是,想要把这些火气都烧到温墨情身上并不容易,尤其是他摆出一副认真模样时,许多埋怨的话就再说不出口了。
当然,这种感觉会很憋闷,比单纯的生气恼火更加难受。
温墨情秉承一贯作风不多做解释,看了几眼言离忧烦郁到快要发霉的表情,淡淡一声轻叹:“你愿意当个睁眼瞎我管不着,谁好谁坏自己慢慢体会吧。三日后皇上会设宴招待五国使者,在这之前所有人都会很忙,你在铅华宫老实呆着,有事让钟钺来找我。”
总是没有结果的交谈又要中止,言离忧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疑问,想也不想开口问道:“皇上给你指婚的话,你会接受吗?”
“接不接受,你很在意?”温墨情反问,问得言离忧哑口无言。沉默少时,温墨情还是选择了回答:“如果有合适人选我会考虑,毕竟我还有父亲和兄长在,不能一味由着自己性子胡来——你也一样,多些理智不会有错,别浪费我好不容易救回来这条命。”
言离忧恍然点头,火气没了,心里却多了几分复杂思绪。
温墨情彻底放弃与赫连茗湮的感情了吗?凭心而论,她觉得赫连茗湮有几分可怜,即便再次出现是为了其他目的,赫连茗湮看温墨情的眼神还是带着留恋的,不考虑其他因素,赫连茗湮应该很想与温墨情复合吧?能遇到彼此倾心的人不容易,若是错过了,可能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没有办法改变皇上的决定?”言离忧抵着嘴唇轻咬,有些疼。
“谋权篡位,由你当皇帝就可以改变了,三天内。”
“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那就等我当皇帝再说。”竖起手指将言离忧一堆话堵在口中,温墨情指了指内宫大门,“我还有事,先送你回去,可能这几天都没什么时间过来。你要是嫌闷就去找钟钺和楚扬的麻烦,他们两个足够你拿来寻开心了。”
一想到被迫装扮成太监和宫女的二人,言离忧忍不住想笑,瞪着眼用力瞥去:“想哄我开心自己来,拿别人当使唤算什么?”
言离忧本是半开玩笑说的话,温墨情却认真回望:“若是我亲自哄你,你就会开心?”
非亲非故,这个“哄”字被当真起来未免过于暧昧。言离忧一时反应不过来,被自己引起的玩笑话噎个半死,转眼却见温墨情嘴角微扬勾勒出的戏谑笑意,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又被这厚脸皮给唬弄了,扬手朝他打去,又是半路的争执吵闹。
至于几近心灰意冷的愁绪,暂时抛到九霄云外。
※※※
同样是两个人的单独交谈,温墨疏与君无念之间的气氛显然不如去往铅华宫那二人亲近,毕恭毕敬、温文尔雅一样不少,但总缺些热络坦诚。
“楚公子不在没关系吗?会不会抱怨二皇子?”到底是爱茶成痴,即便在天阙殿里君无念还是忍不住借来茶具香茗,一边认真冲泡一边淡淡启口。
温墨疏摇摇头:“无妨,有关言姑娘的事,楚辞不喜欢过问。”
“看来楚公子对二皇子与言姑娘的关系颇有微词,这点倒是与墨情和殿下相同,或者直白些说,也只有二皇子和言姑娘本人才看好这段感情。”茶虽暖,君无念却在不停泼冷水。见温墨疏无动于衷,君无念推过茶杯笑道:“二皇子比我侍奉那位殿下成熟太多,若是换做他,此时必然已经跳起来冲我嚷嚷了。”
“墨峥年纪小,涉世不深,心性耿直单纯,这些年辛苦君老板照顾了。”
“殿下于我有恩,我只是尽心相报罢了,比起楚公子,我付出这些又算什么呢?”君无念端起茶杯嗅了嗅香气,眼角余光悄悄观察温墨疏表情。
报恩是光明正大的理由,就算别人问起君无念也能挺胸抬头坦白回答,但谜团一般的楚辞不同,从他的身份到来历再到目的,哪一样都是未知谜题,把这样的人放在身边倍加信赖算是明智之举吗?君无念很想从温墨疏口中打探出一些有关楚辞的线索,可惜的是,温墨疏不是温墨峥,口风紧得很,对君无念的问题始终避而不答。
“说说世子吧,作为同门手足,君老板对世子的了解有多深?”温墨疏接过茶杯转手放在一边,从朱红色瓷瓶中倒出几粒药丸仰头服下。
他很累,心力交瘁,却又不愿放弃这个机会,自那天温墨情将他言离忧房门外起,他就迫切地想要了解温墨情其人,想知道温墨情每个举动的理由原因。
温墨情对言离忧的用心,已经到了让他不得不警觉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