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只要还能睁开眼睛,就是男男女女主角们登台的开始。你在你的一亩三分地儿幸福如蜜或歇斯底里,别人亦然,舞台剧同时上演。自己还忙不迭,谁又能多看谁一眼?所以,无论是可触及的生老病死,还是靠感觉维系的情爱喜忧,你谢了幕,别人或许还在返场。只是自导自演的剧本,也是喜忧参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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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大夫,艾大夫”,短促的男中音闯进医生办公室。
“诶,大夫”or“ 艾大夫”持续给艾漾带来绵绵无绝期的烦恼,尤其在被人紧急呼叫时,虽知别人本无冒犯之意,但那种被轻视感每每徐徐上升。撇开心里没用的无奈,艾漾转过头,一只手还停在键盘上,另一只手习惯的把蓝色的一次性医用口罩从下巴下面拽到鼻子上面,固定好,顺便用第二示指关节推正了她的粽框大眼镜。除了隔离需要,这也是必要的伪装,遮住了一张谁见谁不理,谁见谁不信的医生大忌----娃娃脸。
“于娜丈夫吧,怎么了?”,艾漾慢慢靠在椅背上,缓缓道。
这语气、这架势、这气场,是她这1年零5个月22天的住院医师经历中的精华经验之一。对于这种心急火燎的患者家属,即使你心里一万个声音及问题“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不会吧,我能处理么?主治去哪了?召唤,召唤主治… …”,却越要表现出从容、高端、大气(嗯,领会精神吧)。原因有二,家属能跑来你值班室的,证明患者没什么大事,不然跑来的绝对是护士。另外,一旦你跌进了自挖的慌张陷阱,别说颜面全无,最本该凸显的智商也会荡然无存,临床思路更无从谈起,那么要汝何用?反而是自作孽不可活的典例!各科室主任有云,紧张是在于你迅速的思维和加快的步伐上,而不在于你扭曲的表情和百米冲刺上。艾漾曾经也手足无措过,但是,现在即使无措,也只是在脑细胞实在支持不了的情况下了。
“嗯,是。于娜她说伤口疼,就这儿”,男人边说边往自己身上比划。
“走,我去看看”。艾漾递过去了一个坚定的眼神。
“诶,好,好,好”,男家属老老实实紧跟在艾漾身后。
艾漾曾经见过很多家属着了急或者着了魔似得,但有时他们是为病人,而有时却是为自己。各种感情或利益关系纠缠,层出不穷。或让人热泪掩面,或让人唏嘘不已。艾漾现在已经不敢,也不愿意下什么结论了。或真实,或虚伪,与自己何干,在医院么,只有复杂的病情和冗长的病历才是与她真正有关的。
病房在楼道的尽头,不是探视时间,身边来往的只有推着治疗车的护士,忙碌着却很安静,这是规矩。这样的环境,让两个人走的路更显得漫长,稍显尴尬,而艾漾也不想开口一些‘病情话题’,只因为那个经典的提示“言多必失,多说无益”。人本都一样,可一但扮演了医生和患者及患者家属这三种角色,就整个人都不一样,对立总不可避免。
艾漾加快脚步,站在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最外面的病床上就是那个‘伤口疼的不行’的姑娘,正靠在半摇起的病床上,一手啃着苹果,一手拿着‘苹果’奋战。艾漾推门走近一看,哎呦,玩的是跟自己正在开垦的同一款游戏。
“娜娜,大夫来了。”男人顺手接过了女孩递过去的苹果,也咬了一口。
“这里疼是么,怎么个疼法啊?”艾漾哄大孩子的语气,应时的出现了。这是一个刚做完穿刺的患者,艾漾扒开她的领口,查看锁骨下方的纱布有没有渗血。
“嗯,是。一按就疼”,姑娘带着哭腔。
“不按疼么,伤口自己就疼么?”
“不按不疼。”姑娘很委屈。
大姐,你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刚扎一个管子,谁按谁不疼啊,我按我也疼啊,你是刚手机没电了腾出手来了么?艾漾更委屈,腹诽在所难免,总是在各种无奈的时候窜到艾漾脑袋里。
“嗯,没事的。扎一个小针按着都会疼,何况你这个穿刺呢,别担心,没事”。艾漾一边以幼儿园阿姨的语气哄着这位大她10岁的女人,一边还是摸了摸纱布检确定没问题,问了问她也没有憋气等不舒服,转身就走了,后面还缠着那丈夫勤快的重复“谢谢,谢谢… …”。
艾漾淡淡回句“不客气的”。仅仅这不到两年时间,挨过太多埋怨,也得到过太多感谢,开始的热情回应早已经慢慢冷了。是因为知道感谢与埋怨总在不断转换,而且会突然转换,无论你接受还是逃避,它们就在那里,不离不弃,有时快的让你无所适从。所以,人们一时的心意,就应该让它停在空气中,艾漾不拿走,你改变心意时也好拿回去。
艾漾在楼道里往办公室走,咬着嘴唇干裂起的皮,一上午又忘了喝水,也好,去厕所的时间也省了。
“你管12-1床吧,快去看看,血压又往下掉了”,护士是永远记不住艾漾这一阶层医生的名字的,因为她们这一阶层,都还只是研究生,会游走在医院的各个病房,不是任何科室的“自己人”,所以,工作环境就是转换在不同类型的被忽视中。
艾漾立刻掉头往回,向远处那聚着的一群人走去。住12-1床的女人只有50岁出头,从昨天开始昏迷。丈夫一直握着她的手喃喃说话,儿子在病房外,不打扰,看着病房里的监护器,也等着医生的“指示”,儿媳妇一直坐在楼道尽头低声流泪,背着她年轻却安静的丈夫。从今天早晨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有的来了,见了,又走了;有的来了,见了,然后站在楼道,慢慢的,楼道两侧三三两两的互相安慰着,站满了人。坐着的,只有半个身子都靠在墙上闭着眼睛的白发老人,该是母亲。
快走到时,人群立刻让出了一条路,艾漾推开病房门,把背后无数焦虑、不安、释然、无措、害怕密密交织的目光关在外面。女人安静的躺在床上,瘦弱的身子沉在床里,凹陷的面颊甚至固定不住呼吸面罩,眼睛紧闭,唯一提示她还活着的,就是那台还会响不停的监护器。艾漾看着监护屏,血压50/ 30mmHg,心率110,90,80,100,80,100,70… …。艾漾不敢看了,她听过,却没见过,师姐们说,这心率,会突然100,50,30,0,这盯着心率的感觉,自己的心脏也会跟着同样波动,后背也像是吹着隐隐的凉风,万分不适。知道有人要过世,与看着一个人死去,是绝对不同的。她迅速按了对讲机,通知她的上级主治大夫,让护士复测血压,同时伸手调节升压泵,已近最大量了,升压药于这个昏迷的女人,已经与生理盐水无差别了。
女人的胸口跟着呼吸机一声一声的频率机械的动着,呼吸面罩几乎完全罩住了她瘦弱的脸,闭着眼睛,就没有表情。是啊,艾漾是傻了,迷糊了,怎么可能在昏迷的人脸上看到表情。但是她想,哪怕女人露出万分痛苦的表情,她都为她高兴,至少证明,她还有些意识,那么就或许还有可能。但是在昨天,门口的丈夫签《放弃一切有创抢救同意书》时,她就知道,那些垂死挣扎的没意义‘可能’,是不存在的,在理智上也不应该存在,凭添生者与死者的苦痛。
果然,心率70,60,20… …,报警器瞬间响起,只是滴滴滴滴滴滴滴,却像是刺穿了艾漾的耳膜,反射一样,她瞬间按下了静音键。“肾上腺素2mg,直接推”,声音的坚定和果断,出乎了艾漾自己的想象,她从未这么近距离的参与抢救,接近死亡。但是,不记得刚才的“精华经验”了么,安静,安静,清醒,清醒,艾漾在一切思考的间隙,一遍一遍告诉自己。
身后一阵风,门开了。上级主治大夫大步走进来,艾漾汇报情况的同时向后让了一步,以不影响上级组织抢救。她从后面看着自己上级大夫的每一步处理,这个利落的女人,小小个子可能只到艾漾肩膀,却能支撑这一整间病房。艾漾站在这个小身子后面,随时准备能帮上什么,可迎面扑来的有着死亡味道的气息让人觉得缺氧,她不自觉的又退后了一步,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女人的面容。突然背后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艾漾应声回头,透过玻璃窗,那个丈夫充艾漾使劲摆着手,又不禁撇过脸,刚好埋在儿子怀里。那儿子小心翼翼的将门推开一个缝,小声说“大夫,您能往前站点儿吗?老爷子想看着我妈。”
艾漾连连点头,心口翻上阵阵酸味。看着多巴胺、利多卡因、肾上腺素,一支,又一支,再一支推进去,却永远也阻止不了监护屏上警示颜色此起彼伏闪动的数字,如果它能说话,它一定是在喊,在大喊,‘快救救她,快救救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