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某一天,二十岁的周天化牵着一匹马,悄悄离开了位于温哥华市内煤气镇的唐人街,要去远行参军打仗了。在即将走出城市的时候,他看到了路边一座白人豪宅的门口有个大信箱,上面写着一个人名Thomas。他把这个名字记住了,后来用作了自己的英文名字。Thomas念成中文是托马斯。
出了郊外,上了浓荫密布的车路,周天化策动身下栗子色的高头大马,一路朝东小跑起来。他要去的地方是洛基山脉中的城市卡尔加利,行程有两千多公里,而且全是高山险路,一半的路程将在常年积雪的雪山行走。
大约行走了五个小时,地势渐高,开始进入洛基山脉了。周天化下了马,在山路边一个印第安人开的车马店稍作歇息。周天化让马去吃草料和豆饼,自己则坐在窗边一个位置上吃点面包喝一杯咖啡。这个地方处于半山腰,从这里能看到温哥华城市的全景,以及城市西面无边无际的大海。他从来没有隔这么远的距离看温哥华。事实上,打他出生到现在,他一步还没离开过温哥华地区呢。可他知道在温哥华之外还有很多地方:往南边一点是美国;大海的对面有个叫广东台山的地方,他的父亲、母亲都是从那里来的;离那不很远的北方太平洋里有个岛国是日本。
周天化在常年积雪的洛基山脉慢慢地行走着,一路穿行在针叶林、阔叶林和高原番红花之间。他出发的时间是早春二月,到达卡尔加利的时候却已是五月份了。后来研究历史的人对周天化选择马匹作为交通工具走这段路程一直迷惑不解,因为当时横贯洛基山脉的太平洋铁路早就修好了,他本来只要花两三天时间就可以轻松地到达卡尔加利的,可他却独自骑马在冰山里走了近三个月时间。
卡尔加利是个牛仔城市,到处可见骑马的白人牛仔和印第安族牧人。经过几个月的行走,周天化的衣服已经退色,脸上长满了胡子,身上散发着汗臭味。天气已经暖和,街道边的树上开满了雪白的梨花和猩红的苹果花。周天化找到了位于议会街的征兵办公室,把马高高拴在了一棵树上,不让马去啃地上的青草。一个金发的女秘书收下了他的报名材料,这份材料上盖着三个温哥华征兵局的拒绝印章。秘书翻了翻材料,让他先在接待室等候。半个小时后,女秘书示意周天化可以到里面见征兵官员了。
周天化的个子很小,身高只有5英尺(153米)。他的动作很轻,行走几乎不会弄出声响,他走进征兵官员的办公室时,看到那个坐在办公桌前的军官还沉着头看材料,没有发现他已经来了。他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突然听得那军官骂了一声:
“The son of bitch! ”(这狗娘养的!)
军官一边骂着,一边把材料推到一边。这个时候他欠起身子才看见了周天化就站在跟前。军官并没有因为刚才骂了眼前这个人感到局促。他眼睛通红,看得出是喝了很多酒。他点上一根雪茄,喷出一大口烟雾。
“叫什么名字?”
“周天化。”
“什么狗屎名字这么拗口!你没有英文名字吗?”
“托马斯!托马斯·周。”周天化记住了三个月前在路边信箱看到的Thomas名字,现在派上用场了。
“好吧,托马斯,你开什么玩笑,你被温哥华征兵局拒绝了三次,还这么远跑到这里干什么?你以为打仗那么好玩吗?”征兵军官说。
“加拿大参加战争了,我是加拿大人,所以我要参军。”周天化说。
“你不是加拿大人,你没有加拿大国籍。你是中国人。”军官说。
“我不是!我出生在温哥华,我从来没有去过中国,我不知道中国是什么样子的。”周天化争辩着。根据联邦政府法律,没有加拿大国籍的中国人不得参军,因此周天化三次申请参军都被温哥华征兵局拒绝了。不久之前,周天化听人家说中部省份阿尔伯塔因为人口稀少,兵源不足,对志愿参军者的审查比较宽松,曾经有华人被接纳了进去。周天化这才会偷了父亲拉车的马,翻越高高的洛基山脉跑到这里来。
军官抽着雪茄,低着头看文件,好像没有在听他的陈述。一会儿,军官说:
“托马斯,我要是告诉你,你被拒绝了,你会怎么样?”
“那我就继续往前面的城市走,我会去埃德明顿,去沙斯卡通,去多伦多,去满地可。直到有人接受我为止。”
“Son of bitch! 听起来不错!托马斯,也许我可以接收你参军,虽然你没有加拿大国籍。可是你听着,你要是一加入加拿大军队,不管你是白人,是黑人,是印度人,是中国人,你们都是兄弟了!只有这样你们才会打败敌人!我是一个牧场主,是养马的牛仔。但是战争把我的生活毁了。我有两个儿子在太平洋的战场上,有三个侄子在欧洲战场。你要是参军了和他们就是兄弟。你要是遇见他们就要和他们共享所有的东西:共享钱财,共享危险,共享食物,共享香烟,甚至共享女朋友!什么叫共享知道吗?就是说你要是有一个姑娘,他们也可以肏她。听到了没有?”
“是的,长官!”周天化说。
“你的报名被接受了,到秘书那里去拿体检表格。”
周天化转过身,移步向门口走去。他其实是很想拔腿就跑,怕那人变了主意。果然,他听到背后一声命令:
“托马斯,回来!”
周天化停住脚步,转过身走回来。
“刚才我骂了你,向你道歉。”军官说。
“这没什么,你已经帮助我了。”
“你知道,我心情很糟。昨天我接到通知,我大儿子的飞机在太平洋中途岛海战中被日本飞机打中了,他死了!”军官说。
周天化不知所措地看着军官。他没有为他的儿子感到悲伤,只是怕他会改变了主意。
“去吧,祝你走运!Son of bitch。”军官说。
几天后,周天化穿上了军装,坐上了洛基山火车,被送到了位于加拿大内陆的埃德蒙顿的加拿大陆军第三十五军团新兵训练营受训。他在新兵训练营待了不到一个月,遇见了前来招收特种部队士兵的Mike Kendall(麦克·坎德尔)上校。
说起麦克上校这个人,倒真是个传奇人物。他在二战初期受雇于英国一个代号为Z的情报机关,在香港做谍报工作,和当时中国国民政府的情报界有深入交往,还讨了个香港过气的歌女做老婆。香港沦陷之前英国当局已有预感,让麦克准备四艘鱼雷快艇守在维多利亚港口,紧急时可用于高官要人撤退。日军攻进香港那天,麦克联系不上老婆了,开车到处找人。最后时刻还是和一个国民政府海军大员一起坐着小艇逃亡。船还没出港口,日军炮艇上的机关枪扫射过来,打断麦克的一条腿,他身边的海军高官则被打死了。幸好有一艘英军鱼雷快艇还在附近,他才被搭救了上来。从那以后,麦克一直在和日本人作对。此人后来在重庆政府做过军事顾问,不过据说经常和国民党军方吵架。后来他又到了英军远东司令部,负责东南亚一带谍报人员的招募和训练。麦克知道马来亚半岛终将会落入日本人手里,他需要训练出一批黄种人特工对抗在马来亚半岛丛林里的日本军队。麦克这件事进行得不是很顺利。起初,他想到美国去招募华裔特种士兵。但美国政府一些人认为麦克这人有共产主义倾向,拒绝了他的要求。后来他和已经成功逃离香港的老婆回到了老家加拿大游说。加拿大国防部说这件挑选华裔士兵的事他们定不了,得有国会决定。麦克在国会上呼吁了好几天,最后国会同意他从现有的加拿大军队里挑选十三个人。麦克说这个数字太少了,我至少需要二十五个人。但是这回国会没有理睬他。
麦克上校走遍了全加拿大的新兵营,挑选到了13名华裔新兵,带着他们在一个叫Commando Bay的河湾建立了训练营,用了一年时间对他们进行了丛林游击战和对抗日本军队的谍报特工训练。他们的课程中有日本语、书写会话、暗杀绑架、密码编译、爆破纵火、策反宣传等等。在战后出版的麦克将军(后来他提升了)回忆录里,有一个章节说到了Commando Bay河湾的训练营。他说这些中国年轻人因为没有加拿大国籍本来是Unwanted soldier(没人要的士兵),在训练他们的过程中因为文化背景不同遇到很多困难。这些年轻人天性乐观,对于即将去执行的特种任务并没有胆怯。经过一年训练,他们中一部分人成为了合格的特工人员。麦克将军回忆录里详细写了每个人的情况。比如那个叫罗伊·张的小伙子很聪敏,也很勇敢,只是没有一点安全的观念;那个叫比尔·金的家庭十分富有,是咖啡大王。他本来在纽约读书,还在拉斯维加斯赢得过一次歌剧男高音比赛大奖,他在训练营里还经常唱《卡门》选段。麦克上校有好几个地方写到了周天化,称他的日语能力好像是天生的,本来就会讲,日语教员暗地里称他的日语比英语说得还好。麦克将军回忆起周天化是个矮小的人,走路和跑步非常得快,而且耐力惊人,就像中国古典小说里的飞毛腿。周天化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爱好就是喜欢独自待在一条小船上。他会在船上吃自己做的饭菜,读书、睡觉,完全把自己和其他人隔离开来。麦克当时的想法是这个小子在战争结束之后如果没有死掉的话,那么他最有可能的生活方式就是开着一条船到处漂流。
二零零五年,加拿大军事博物馆在Commando Bay河湾为当年的训练营学员建了一个青铜纪念碑。有一天,当年在这里受训过的十三个士兵中健在的五个人和他们的家人坐着船来到了这个偏僻的河湾。这里的风景很单调,河岸上的山坡长满了低矮的灌木。当年训练营搭的都是临时的帐篷,所以没有一点痕迹留在这里。自从香港出生的伍冰枝女士成为加拿大的总督之后,这些二战华裔老兵近年来经常在电视上被人们看到。这些人都年逾古稀,可是身体状态都还不错。每年的国殇日(Memorial Day)都还穿起军装参加纪念仪式和游行,接受市民们的敬意。这五个人中的一个叫彼德·刘,八十多岁了还开着一间来福枪枪铺。他当时和周天化一起被空投到了沙捞越丛林。彼德·刘看着河湾的流水,想起当年和周天化拿着冲锋枪横渡河湾的训练情景。他还指着河岸边的一棵大树,说他当年曾经在树上打下了一头掏吃蜂蜜的大棕熊。还有一个是西蒙·王。西蒙从这里出来后被派到澳大利亚专门做对日本海军的密码破译工作,战争结束后,他被授予二级军功勋章。他回到位于温哥华北面的老家高贵林市,要开一间电器店,可是当地政府拒绝给华人发这种行业的营业执照。西蒙一气之下把军服和那枚军功章打成包裹寄给了加拿大总理麦肯锡,称他为之战斗的可不是这样的结果。后来,总理把他的军装和奖章寄回了给他,并附上一封亲笔道歉信。西蒙后来拿到执照,一直到今天还在开着这个电器店。
那天,跟随而来的老兵家人里有很多小孩子,他们十分开心地在水边和树林间奔跑着。夜晚的时候,河岸上升起了一堆篝火,大家围着一起。 好些媒体的记者也来了,他们很荣幸见到了著名的老兵李泰鸿。他也是在河湾受训的十三个华裔士兵之一。在战争之后他成为了律师,后来成为第一个华人国会议员,还成为加拿大驻联合国的总代表。他说了当年为什么要当兵的理由。那个时候华人受到当地白人的严重歧视,没有选举权,不能从事白领的职业。只有在穿上了加拿大军队的军装后,他才觉得自己像一个真正的人了。记者问他,当年他们这些人在没人要的情况下坚决参军是不是觉得参加了战争以后一定会获得加拿大的国籍呢?李泰鸿说当时他们并没有得到过战后会获得国籍的承诺。那个时候他们只是在做一场赌博,想试一试他们的运气是否会比总是受歧视的上一辈华工好一些。他们后来到了战场也没有为加拿大而战的观念,最多像是个雇佣军吧。记者又问,那个时候中国和日本已经开仗,他们是不是因为爱祖国的缘故才去参军打日本人?李泰鸿笑着说不是这样的。当时加拿大的主要战场在欧洲,他们本来以为是要去打德国人。后来因麦克上校把他们挑了出来,才成为去日本人占领区执行任务的特种兵。
在河湾待了一年之后,他们开赴战场。出发之前他们签了一个志愿文件,把军籍过渡到了英国太平洋战区军队。现在他们的身份是英军SOE特种部队士兵。坐大型飞机到达印度后,他们又换乘了美军的飞机从著名的喜马拉雅山驼峰航线飞进了中国昆明。这些华裔军人都出生在加拿大,对中国的印象一点都没有。所以他们得知飞机将在中国昆明沙坝机场降落加油时心里都特别兴奋,贴着飞机的舷窗往外看。飞机降落时日本人的零式飞机跟了过来轰炸,机场上升起一团团火球,警报在凄厉呼啸着。周天化在舷窗上看到一个中国士兵端着带刺刀的长枪笔挺地站在跑道边上放哨。当他离开飞机的时候,在剧烈的爆炸中看到那个士兵以同样不变的姿势还站在跑道旁边。周天化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进入中国,中国给他留下的印象仅仅是这个烽烟中勇敢坚守岗位的士兵。他在昆明仅仅待了三个小时,又转飞到了菲律宾海上一个叫库克斯的小岛。在这里休整了几天,他们被分成几个小组。在一个夜晚,周天化、彼德·刘和五个英国特工携带着大量的无线电器材被空投到马来亚沙捞越的密密丛林里。他的行动代号是Black berry(黑莓),很多年以后北美有一款很流行的智能手机也叫Black berry,但这和他的故事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