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外音:
宋英宗治平四年,即公元1067年,在位仅仅五年的宋英宗病逝,终年三十六岁。他的长子年方二十岁的颍王赵顼即位,他就是在北宋皇帝中较有作为的宋神宗。此时六十一岁的欧阳修担任参知政事已经六年,他与宰相韩琦等人精诚团结、忠心护国、屡建奇功,成为朝廷的中流砥柱。然而在这改朝换代的关键时刻,一波莫名其妙的弹劾浪潮却向这位三朝老臣突然袭来,那么,这会是一场怎样的飞来横祸?欧阳修将会如何应对这次挑战呢?
康震:
宋英宗在位很短,只在位了五年的时间,三十六岁就去世了。宋英宗去世的时候,朝廷举行盛大的、规模很大的葬礼,葬礼举行的时候朝官们都应该穿的是素服,你穿得比较表示哀悼,比方说黑色的、白色的这种服装。欧阳修外边穿的也是丧服,可是他那天有点粗心,可能年纪大了,里头穿了一件紫底的、白花的这么一件衣服,看上去就不严肃。因为紫色这个东西在举行丧礼的时候,上面还有白花,让御史看到了,御史是专门负责弹劾纠察官员的,御史弹劾他,说他有失礼教。当是刚继位的是宋神宗,神宗很好心,就悄悄地让宦官赶紧告诉欧阳修,你赶紧把那里头的衣服给换了,穿得不合适。欧阳修非常地惶恐,不但把衣服换了,而且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敢出门了,表示悔过之意。
当然这个事也就过去了,因为这也就是粗心大意,可是这就是一个先兆,什么先兆呢,就是因为他在前面这次皇考、皇伯的争论当中,再往前追溯,在科举考试取士的问题上他得罪太多人,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尤其是他的对立面,就盼着他某一天犯一个错误。
越说错,错就来,我们说曹操、曹操就到。欧阳修的夫人有一个堂弟叫薛宗孺,这位薛宗孺本来官做得好好的,可是突然发生了一桩事,为什么呢?薛宗孺以前曾经向朝廷推荐过一个官员,结果这个官员贪赃枉法,被罢官了。宋朝可有个规矩,谁推荐的谁负责,如果你推荐的官员犯法了,对不起,你老人家跟着一块儿连带一下,虽然说治的罪不像那位那么重,但是也得给你降一降。薛宗孺心想,这人是我推荐的,在他成长的道路上我能一直盯着他吗?他要犯错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者了,咱朝里有人,咱上边有人,我堂姐夫那是副宰相,(相当于现在的)国务院副总理啊,你能奈我何?他是这么想的,可欧阳修不是这么想的。再说了,欧阳修的夫人好像也不能左右欧阳修。欧阳修不但没有替薛宗孺说情,反而撇得很清,给朝廷上疏说,就应该一切按规矩办,以前怎么办,现在还怎么办。别人怎么办的,我们家里的人也怎么办。得,这薛宗孺不但没有能够避开这场祸事,反而因为受了连带的责任被贬官。老薛就非常地窝火,朝里头有人跟没人一个样,还不如没有他呢,要没他的话可能风平浪静的就过去了。有他,他还站出来,还说两声,结果把我给说进去了。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愤恨,这薛宗孺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到处去跟人说去,添油加醋,他说什么呢?说欧阳修和自己的大儿媳妇之间有不干不净的关系。大家都还记得原来欧阳修还稍微年轻一点的时候不也有一档子事吗?说是他和自己法律上的外甥女之间有不干不净的关系。那这回更直接了,就说你跟你的大儿媳妇之间,吴氏、口天吴,有不干不净的关系。因为薛宗孺是他们家里边的人,要是个外人说的话,可能别人说,你怎么知道人家的事啊?薛宗孺本来就是他的什么呢?算是他夫人的堂弟。所以一说出来,别人就觉得这事情可能有。尤其这事首先传到了一个叫刘瑾的官员的耳朵里,这刘瑾又把这个事添油加醋一番,告诉了御史中丞彭思永。御史中丞大家知道干什么的吗?御史中丞就是(相当于现在)国家监察部的部长。专门负责盯这类事的。彭思永又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自己的下属,(相当于现在的)助理检察官蒋之奇。这个事从一开始没影,慢慢地不但有影了,而且开始成形了。
蒋之奇何许人也?一说,大家都能气死,这蒋之奇也是嘉佑二年中的进士,就是当年苏轼中进士那一批。他跟欧阳修之间算是师生关系。想当初这个蒋之奇怀才不遇,仕途很不好,他抓住了一个机会,就是当年辩论皇考和皇伯的时候,因为欧阳修他们这边是少数派,这蒋之奇就跑到欧阳修家里头,跟他慷慨陈词,说您说得太对了,就应该是皇考,他为什么是皇考呢?他因为这个这个这个,因为那个那个那个,论证了一番。欧阳修颇为欣慰,舒服极了。等到这个事过去之后,欧阳修向朝廷力荐蒋之奇,这是好人,有能力,我了解。力保他,让他做了监察御史里行,就我刚才说的(相当于现在的)助理检察官。
可是有一样,这形势随时在发生着变化,虽然在现实性上,欧阳修等人、皇考派赢了,但是仿佛是在舆论和道义上感觉好像输了一样。特别是这蒋之奇,因为他不像欧阳修,欧阳修在官场多少年了,又是大文学家、政治家,又是经学家,又是史学家。就算这件事情他做得不太对或者别人有微辞,他也不在乎,别人也动弹不了他。可蒋之奇不一样,我们都知道,你是因为说了欧阳修的好话,捧了他的马屁,然后欧阳修把你推荐上去了。现在你看,人家都被贬了,你却上去了,这人不怎么样。蒋之奇就觉得非常地惶恐,担心今后会影响自己政治前途。这回好,他的上司彭思永告诉他,自己的老师欧阳修跟这大儿媳妇之间有不干不净的关系,蒋之奇觉得机会来了。所以大家一定要远离小人。蒋之奇立刻上疏朝廷,给皇上上了一道奏章,弹劾欧阳修,要求将欧阳修处以极刑,暴尸示众。把他杀了,然后把他尸体放在市场上、广场上示众。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是靠得住的,他说这个是我的上级。这种人非常可怕。这是彭思永告诉我的,你要不相信我们的话,我们部长的话你信不信?这彭思永告诉他的时候并没打算让他立案侦查,只是告诉他有这么件事,也许是因为蒋之奇跟欧阳修有师生关系,可是他自己也没想到,蒋之奇立刻就把这作为一个重磅炸弹,或者作为一个大礼包,就送上去了。蒋之奇这样做了,彭思永也附和,说这件事情是言之凿凿、确有其事,请皇上一定要裁定,要秉公。
画外音:
欧阳修自从担任参知政事以来,力主改革朝政、整顿吏治,触动了很多官僚势力的根本利益,再加上一年前,欧阳修力主为宋英宗的生父追赠皇考名分,许多维护礼制正统的官员知识分子,对他非常不满,甚至恶语相向,横加诟病。因此,欧阳修在朝廷不少人眼中可谓是眼中钉、肉中刺。,这些人对他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长媳案”的发生,就是朝中小人处心积虑编造的一条毒计,那么,在道德、文章方面堪称师表的欧阳修,将会如何面对这场绯闻事件呢?
康震:
欧阳修都快气疯了,他在一个月里头给皇帝写了九道奏章,他怎么写呢?在第一道奏章里,他说自己“横被污辱,情实难堪。......出付外庭,公行推究,以辨虚实...... ”——欧阳修《乞根究蒋之奇弹疏札子》他强烈要求洗去这个奇耻大辱。你一定要让这蒋之奇把这件事情告诉皇上,你得把这事情马上地公之于众,公开审理。这是第一道奏章的核心内容。
第二道奏章说什么呢?说蒋之奇告我的这件事情,“乃是禽兽不为之丑行,天地不容之大恶。臣若有之,万死不足以塞责;臣若无之,岂得含胡隐忍,不乞辨明?”——欧阳修《乞根究蒋之奇弹疏札子》蒋之奇告我的这件事情,这不是一般的事情,这禽兽都不做的事,我如果有这事,你怎么杀我,你用什么手段杀我,我都万死、我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但如果没有这事情,我绝对不能容许这件事情含含糊糊、稀里糊涂就这么过去。我强烈要求蒋之奇讲出事情的全部的真相和细节,既然你要讲就全讲出来。
第三道奏章,紧接着上疏,在目前的形势下,我不宜再担任参知政事这副宰相的职务,我请求朝廷让我辞去参知政事的职务,以便于公安机关,监察机关开展工作。那我是副宰相,你怎么开展工作?你想这奏章,我现在说的只是奏章的一些核心要点,但那奏章本身写得非常激烈。
那神宗当时也就才二十多岁,看到了以后觉得,哎哟,这把老头急着了,赶紧派宦官送去自己的手诏,就是慰问信。怎么写的呢?“春寒安否?前事,朕已累次亲批出诘问,因依从来,要卿知。付欧阳修。”——《神宗御札》这会儿正是倒春寒的时候,您身体还好吧?没事,您刚说那事我交给他们去办了,就让他们去问清楚了,千万别着急。欧阳修心说我能不着急吗?这种事作为皇上您是一辈子都不会遇到的,也不会有人去告你的。这种事在我的身上“为冤死之鬼”,这是他给皇上的回信,如果不辨明,这就是“冤死之鬼”。
大家可能会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有没有个真相啊?皇上心里其实也打鼓,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皇上就问彭思永。先问蒋之奇,蒋之奇说这都是彭思永说的。问彭思永,彭思永说我忘了谁跟我说的了。因为彭思永跟刘瑾是同乡,又是极好的朋友,他死活再也不愿意把刘瑾拉进来。他说我是谏官,我就是搞纠察工作的,朝廷有命令,朝廷有规矩,凡是做谏官的,凡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允许捕风捉影。就是我们先得听到一段有影的事,我们就会去查,朝廷允许我们这么做的。我是风闻之后,然后才去问的、才去查的。您要是现在让我把我的“线人”的名字说出来,谁告诉我的,我都跟您说了,回头你还让大臣怎么来议政呢?您回头还让我怎么开展工作啊?这应该是我们这个部门的特权,皇上您没忘这规矩吧?哎,他这说得有道理,因为确实朝廷有规定,像御史这样的部门、这样的官职,允许他风闻,就是先捕风捉影,听到有点有影的事,然后再去侦查。
他这儿还给自己的风闻在这辩解的时候,欧阳修又上了一道奏章,欧阳修说什么?说这话全是放屁。因为欧阳修自己也做过谏官,他为什么说这话是放屁呢?他说没错,作为御史,朝廷允许他们有所风闻,但你风闻指的是什么?风闻者为亲眼所见,听他人所言。那你倒是说说你听谁说了,你连这个都不能说吗?就奇怪了,如果这件事是个小事也就不足论,可这事是小事吗?这是关系到人命关天的事啊,也关系到我一辈子的声誉,关系到皇上的声誉,关系到朝廷的形象。你们死活都不敢说,那为什么蒋之奇,你的手下,给皇上磕着头说这事千真万确,请求皇上治他的死罪,把他暴尸,让他示众,您不是也跟着搀和吗?你们都这么言之凿凿的,说得这么肯定的,怎么连个谁说的你们都不敢说呢?所以由此可见,你们这心里发虚。我再次请求朝廷,一定要让蒋之奇和彭思永说出来他们到底是听谁说的。
画外音:
按照北宋的官职规定,担任谏官的官员可以风闻言事。一般来说,即使所言不当,也可以不负责任,这是为了鼓励谏官广开言路、敢于说话的方针,避免皇帝偏听偏信。但是任何权力一旦失去了约束就会泛滥成灾,风闻言事屡屡造成冤假错案,成为宋代朝政的一个独特现象。如今,蒋之奇和彭思永就是借着这样的规定,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头,连宋神宗也对他们无可奈何,那么这场风波将会如何收场?欧阳修在经历这次弹劾之后将会何去何从呢?
康震:
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宋神宗也没有好办法,他最后只好怎样呢?宣布了一个处分的决定,将两个人(彭、蒋)全都贬到地方上去工作,给他们降级,并且张榜朝堂,公开地批评蒋之奇和彭思永在对欧阳修的弹劾问题上犯了大的错误,他们叫什么呢?
“空造之语,皆狂澜而无考”——司马光《涑水纪闻》
就是掀起很大的波涛,结果没有任何内容。
“苟无根之毁是听,则谩欺之路大开。上自迩僚,下逮庶尹,闺门之内,咸不自安。”——司马光《涑水纪闻》你们就叫瞎折腾,上到朝廷,下至人家的闺门,让所有的人都不能安宁。你犯了大的错误,所以给你们大处分。
可是这个大处分对于欧阳修来讲那根本不解决问题,他再一次地连续上了奏章,一再请求说,如果这样稀里糊涂地和了稀泥过去,以后真的让人没法再工作了。我告诉您皇上,我这么做,我得罪这些人完全都是因为以忠报怨,就是因为我对国家很忠诚。我工作得太认真了,所以我得罪了太多的人,他们现在都联起伙来地对付我,他给皇上说,我这叫“以忠取祸”。前几年也有这么档子事,离得还不太远,现在这蒋之奇就学习了当年的那伙人,就用这事来糟蹋我。像我这样的人,用这种性质的事情来诋毁,那是最奏效的。你说一刀把我砍死了,我还是个烈士。你把脏水泼到我身上,洗都洗不掉,别人看着确实是够恶心的,而且你自己还说不清楚。所以他一再地,只有一个要求,就必须把这根子挖出来。可这根子真的是挖不出来。宋神宗万般无奈,再次写了手诏,让宦官送到欧阳修家里边去,怎么写的呢?说“春暖,久不相见,安否?”——《神宗御札》
前面写的还是春天到了,有点倒春寒,现在天气比较暖和了,好久没见了,您还好吧?说您老不上班,我挺惦记你的。您前边说这些事我都清楚,现在我也按您的要求办了。我老问人家,人家就不说嘛,不说我也没办法,就把他们都处分了,也把他们都处理了,现在也张榜公布了,天下的人都知道您很清白,您什么事也没有。现在您总可以上班了,您的疑虑也可以消除了。春天也到了,暖和了,你也可以出门了。就写这么一个手诏。
那要按一般人来说的话,皇上都给您连着写两道手诏了,给你充分地表达了信任,而且基本上应该说,虽然没有挖出背后的刘瑾,没有挖出这个谣言的根子,但从司法程序上来讲,从这个办案的过程来讲,已经是比较公道了。那么他以为这个手诏一写过去,欧阳修可能就会欣然接受,重新出来工作。哪儿那么回事?欧阳修那是宁折不弯的人,欧阳修连续上了六道奏章请求马上离开这个地方,我再也不在中央干了,我再也不做这参知政事了。求你了,把我放走吧。这没法干了,再干下去我们家不定出什么事呢。皇上一再挽留,挽留不住。就这么着,欧阳修被派到安徽的亳州做知州。从这开始,欧阳修的命运就发生了一个很大的变化,他从此就基本上远离了朝政。也就是说,在他已经快到六十岁的时候发生的这一桩对他个人的声誉和声望有重大影响的这件事情,导致他后来整个在人生的取向上,发生了重大的转向,这对他的打击非常大。
画外音:
迟暮之年,遭受小人如此污秽的诋毁,让本来就身心疲惫的欧阳修心灰意冷。经过多次的申请,宋神宗最终批准了欧阳修的外放请求,任命他担任亳州知州。至此,欧阳修终于卸下了担任六年的参知政事职务。从此,他远离朝廷,再也没有回到汴京。欧阳修在政治上执掌宰辅,在文章上独步天下,在道德上更是追求知行合一,力求担当世之楷模。然而,欧阳修被人数次诟病的却恰恰是“长媳案”这种直指道德底线的事件,这让尊崇他的许多读书人深感不安,他们拼命地为欧阳修辩护。欧阳修是北宋著名词人,曾经创作了不少谈情说爱的艳词,欧阳修的拥趸们认为,这些词都是欧阳修的政敌伪造的,目的是为了继续诋毁他的形象。那么,欧阳修真实的道德面貌究竟是怎样的?那些词作究竟是不是他写的呢?
康震:
欧阳修我们说啊,他是靠文学出道的。我们也知道欧阳修很善于写词,他的词写得非常地婉约,比方说:
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欧阳修《生查子》
那一年啊,去年元宵节的时候,我跟你约好了咱俩见面,感觉很好。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人约黄昏后”我记得都是很多电台它们的专栏的那个题目。今年元宵节我本来跟您约好了,可是只见了明月,只见了华灯,却再也见不到你。非常地惆怅,但是非常地多情。是不是欧阳修跟谁约会?这倒是不一定的。但是能写出这般心思的人,那肯定也有不同寻常的情思。
欧阳修还写过: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欧阳修《蝶恋花》
写的就是一个闺中的少妇,相思之情。就这么点儿事,但他把它写得、把它渲染得非常切中人的内心世界。就好像他自己变成一个女人守在闺中一样。
还有呢: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欧阳修《踏莎行》
你走得越远,相思的情怀就越浓越重,为什么呢,我对你的相思就像迢迢不断的春水一样,我走到哪儿只要看见春水,只要看见春光,我就会想起你。
这还是那个充满了斗志的欧阳修吗?我们觉得如果老这么写词的话,甭说斗志了,连生活的意志都会消沉。但这真的是他写的,我们说这是伟大作家的能力,他可以写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情感生活。但是就这些词,他写出来以后,包括在当时就有很多人认为这不是欧阳修写的,这是他的政敌们为了攻击他而做的伪作,编了一些词,然后糊上他的名字,说这都是欧阳修写的。难怪他老那什么呢,难怪别人老说他那什么呢,原来他就写过,这就跟他那什么那日记差不多吧?
我跟你说,在这个问题上真没必要为尊者讳,因为我们知道,宋词跟宋诗,换句话说,词跟诗本来不是一回事的,诗者言志,词者缘情。词的产生和发展本身就决定了它主要是用来写什么的,写儿女情长的,就是写恋情的,就是写夫妻之情的,就是写男女之间的那种非常细微的、微妙的,怎么表达也表达不清楚,在诗里边再说都要费劲的那种微妙的感情,这个就由词来完成它的任务。而且,咱说个实话,在宋代士大夫的眼里,这个词的地位跟诗那根本没法比,也就是说我在诗里边可以正襟危坐、堂而皇之,但我在词里怎么耍我的小性都行。等于是在诗里边那就好像是早上去上班了,那在词里边就跟回到家里来往床上一躺,衣冠不整,谁都管不着,这是我的私生活领域。
画外音:
欧阳修生活的北宋时代,是一个物质与精神生活都十分丰富的时代,士大夫们拥有丰厚的俸禄,可以蓄养家伎,过着歌舞升平的生活。欧阳修之所以在花甲之年惹绯闻上身,也与这样的时代风尚有关。欧阳修年轻时在洛阳留守幕府任职,曾与一个色艺俱佳的歌伎有一段流传很广的风流韵事,那么,这件事情到底是如何发生的?我们对欧阳修应该如何做出一个公允的评价呢?
康震:
欧阳修在洛阳做官的时候他看上了一个女子,这个女子按道理来说不该他看上,为什么呢,这个女子是一个官伎。我们知道在宋代,歌伎它分官伎、私伎。官伎者,各州、府、县都有在籍的这些歌伎,比方说今天我们要欢迎谁谁谁来,要看一段歌舞,那么就把她们叫来,有点像类似于官家养的歌舞班子一样,这叫官伎。私伎呢那就很好解释了,也叫家伎,那就是在家里边自己掏钱养的一个班子,像欧阳修、像苏轼,他们当时都在家里边有这样的歌舞班子,有的比方说八、九个人,有的甚至二十多人都有,只要你有钱养得起,没人干涉。他爱上的这个女子是个官伎。
当时担任洛阳留守的是钱惟演,是他的顶头上司。有一天他跟这个女子就出去约会,两个人见面肯定有很多的话要说,上有天文地理,什么都(说),那我们就不知道他们说什么了。说着、说着、说着、说着就把时间给说忘了,为什么呢,当天晚上,钱惟演有个大型的宴会要这些歌伎要出席,结果这一说把时间给说忘了,慌慌张张地就往回跑,俩人一起迟到了。虽然大家都没说什么,但是相视以目,大伙儿都用眼睛看他们,用眼睛跟他们说话,心说你们俩一起上哪儿了?为什么又一起回来了呢?
钱惟演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不好说什么,他不能问欧阳修啊,他只能问这个女子说你怎么迟到了?这个女子非常地尴尬,说今天天气太热,我贪图凉快,在那个比较凉的一个小屋里睡了一会儿,就给睡过了,结果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有一个金钗掉到哪儿去找不着了,所以来迟了。钱惟演一听,这孩子还挺聪明,撒谎滴水不漏。说原来你是睡过了,又丢了东西,那是这样吧,今儿不光是你一个人迟到了,我们这位“小欧”也迟到了,您要是能够让这位欧阳先生就您这件事写一首词,我赔给你这枝金钗。这买卖挺好,那金钗可是挺值钱的。那当然了,欧阳修这时候这脑子就用上了,只是略一思索,这手到擒来: ——《临江仙》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少女等着跟自己的情人约会,等来等去老等不来,听到外面隐隐地有打雷的声音,她的心里头更加地焦急。然后过了一会儿,下起了雨,雨滴在了荷叶上发出了怦怦的声音。这时候雨又慢慢地停了,有一道彩虹在天边出现,她看见了彩虹就好像看到了约会的希望。这时候,“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就在她的枕头边上,有一枝金钗斜着放在那个地方。在那句子末尾点了一下,你不就要这金钗吗?我给你这场景就放了金钗,而且这里边的女主人公可能就指的是这位女子。
钱惟演一听,很好,很有才华,而且点题了,就是关于找东西的,不是丢了吗?你这等于是个失物招领的启事,当时就赏给了她一枝金钗。这个事咱们说大了,在北宋时期不算什么事,就是在北宋的时候像这些文人士大夫跟这些歌伎之间有一些风流韵事那都不足怪,绝对不会付诸法律的,这大家放心,也不会有人根据这件事情去处理他。
但是问题是这人跟人不一样,欧阳修是什么人呢,如果只是个一般的读书人,你就天天丢一枝金钗都没人管你,天天迟到都没人管你,大不了自己在家里彻底就不迟到了。但是欧阳修不是对自己的要求不一样吗?他很年轻的时候就立了壮志,又要做当今的韩愈;又要做文章的宗师;又要在政治上出人头地。就这么说吧,作为一个伟大的人物,欧阳修肯定有多面性,他有金刚怒目的一面,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本来都无所谓对和错,但关键在于他的形象、他的身份,在他的人生发展的过程当中越来越来越完美了,或者说越来越接近了整体社会要求的那种完美,这个完美是什么呢?就是你什么错误都不能有,你是一个全部的十全十美的人。所以如果按这个标准来要求他的话就很麻烦了,而他的政敌们就抓住了他这个要点,就是用他那生活柔情似水的那一面作为了他的一个漏洞来攻击他。所以后来有很多仰慕欧阳修的人才会说他本来没什么事,那些词都不是他写的,其实那些词真的是他写的。所以这种感情色彩对于一个伟大的欧阳修来说,在别人看来,特别是他的政敌看来这就是最好的缺点,所以这也就难怪他自己要历经这么多次的坎坷和波折。当然了,对于欧阳修来讲一旦他离开了政坛,特别是离开了政治的核心层,他自己又能展示出另外的一番风采,这种风采更接近于他这个人的本体,这个人的本色。至于说究竟是什么,我们下一次再接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