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桐听了这话,越发恼了,天天大口乱骂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奶奶把素日的威风,怎么者阪了?奶奶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这娼妇做一回,他才知道呢!”凤姐儿在屋里,只装不敢出声儿。气的尤二姐在房里哭泣,连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贾琏。次日,贾母见他眼睛红红的肿了,问他,又不敢说。秋桐正是抓乖卖俏之时,他便悄悄的告诉贾母王夫人等说:“他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丧声嚎气。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贾母听了,便说:“人太生娇俏了,可知心就嫉妒了。凤丫头倒好意待他,他倒这样争风吃醋,可知是个贱骨头!”因此,渐次便不大喜欢,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上践踏起来。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还是亏了平寸常背着顺与他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可经得这般折磨,不过受了一月的暗气,便谢厌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夜来合上眼,只见他妹妹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姐姐!你为人一生心痴意软,终久吃了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滑。他发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罢。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就是进来,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只因你前生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速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回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白白的丧命,也无人怜惜的。”尤二姐哭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去杀人作孽?”三姐儿听了,长叹而去。这二姐惊醒,却是一梦。等贾琏来看时,因无人在侧,便哭着合贾琏说:“我这病不能好了,我来了半年,腹中已有身孕,但不能预知男女。倘老天可怜,生下来还可;若不然,我的命还不能保,何况于他。”贾琏亦哭说:“你只管放心,我请名人来医治。”于是出去,即刻请医生。
谁知王太酬它病了,又谋干了军鎌力,回来好讨荫封的。小厮们走去,便仍旧请了那年给晴雯看病的太医胡君荣来。诊视了,说是经水不调,全要大补。贾琏便说:“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呕酸,恐是胎气。”胡君荣听了,复又命老婆子请出手来,再看了半日,说:“若论胎气,肝脉自应洪大,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肝木所致。医生要铁须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一露,医生递气色,方敢下药。”贾琏无法,只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尤二姐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早已魂飞天外,那里还能辨气色!一时掩了帐子。贾琏陪他出来,问是如何,胡太医道:“不是胎气,只是瘀血凝结。如今只以下瘀通经要紧。”于是写了一方,作辞而去。贾琏令人送了药礼,抓了药来,周服下去。只半夜光景,尤二姐腹痛不止,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下来了。于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过去。贾琏闻知,大骂胡君荣。一面遣人再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找胡君荣。胡君荣听了,早已卷包逃走。这里太医便说:“本来血气亏弱,受胎以来,想是着了些气恼,郁结于中。这位先生误用虎狼之剂,如今大人元气,十伤八九,一时难保就愈。煎丸二药并行,还要一些闲言闲事不闻,庶可望好。”说毕而去,也开了个煎药方子并调元散郁的丸药方子,去了。急的贾琏便查:“谁请的姓胡的来!”一时查出,便打了个半死。
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只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来!”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诚祷告说:“我情愿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常斋念佛!”贾琏众人见了,无不称赞。贾琏与秋桐在一处。凤姐又做汤做水的着人送与二姐,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来又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了。”大家算将起来,只有秋桐一人属兔儿,说他冲的。秋桐见贾琏请医调治,打人骂狗,为二姐十分尽心,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今又听见如此,说他冲了,凤姐儿又劝他说:“你暂且别处躲几日再来。”秋桐便气得哭骂道:“趣随饿不死的杂种,混嚼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他?好个‘爱八哥儿’!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冲了!我还要问问他呢,到底是那里来的孩子?他不过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纵有孩子,也不知张姓王姓的!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众人又要笑,又不敢笑。
可巧邢夫人过来请安,秋桐便告诉邢夫人说:“二爷二奶奶要撵我回去,我没了安身之处,太太好歹开恩!”邢夫人听说,便数落了凤姐儿一阵,又骂贾琏:“不知好歹的种子!凭他怎么样,是老爷给的,为个外来的撵他,连老子都没了!”说着,赌气去了。秋桐更又得意,越发走到窗户根底下,大骂起来。尤二姐听了,不免更添烦恼。晚间,贾琏在秋桐房中歇了,凤姐已睡,平JJ过尤二姐那丝劝慰了一番,尤二姐哭诉了一回。平儿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这里尤二姐心中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经打下,无甚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听人说金子可以坠死人,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想毕,挣起来,打开箱子,便找出一块生金,也不知多重。哭了一回,外边将近五更天气,那二姐咬牙狠命,便吞人口中,几次直脖,方咽了下去。于是赶亡将衣裳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躺下。当下人不知,鬼不觉。
到第二日早晨,丫鬟媳、妇们见他不叫人,乐得自己梳洗。凤姐秋桐都上去了。平儿看不过,说丫头们:“就只配没人心的打着骂着使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知可怜可怜。他虽好性儿,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来,别太过逾了,墙倒众人推!冶丫鬟听了,急推房门进来看时,却穿戴的齐齐整整,死在炕上,于是方吓慌了,喊叫起来。平」儿进来瞧见,不禁大哭。众人虽素昔惧怕凤姐,然想二姐儿实在温和怜下,如今死去,谁不伤心落泪?只不敢与凤姐看见。
当下合宅皆知。贾琏进来,搂尸大哭不止。凤姐也假意哭道:“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冶尤氏贾蓉等也都来哭了一场,劝住贾琏。贾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往梨香院收拾停灵,将二姐;儿抬上去,用衾单盖了,八个小厮和八个妇女围随,抬往梨香院来。那里已请下天文生,择定明日寅时入殓大吉,五日出不得,七日方可。贾琏道:“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丧不敢久停。”天文生应诺,写了殃榜而去。宝玉一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人也都来了。贾琏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治办丧事。
凤姐儿见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说我病着,忌三房,不许我去,我因此也不出来穿孝。”且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了一言半语,回来又回贾母说,如此这般。贾母道:“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也认真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情分,停五七日,抬出来或一烧,或乱葬埂上埋了完事。”凤姐笑道:“可是这话,我又不敢劝他。”
正说着,丫鎌请凤姐说:“二爷在家,等着奶奶拿银子呢。”凤姐儿只得来了,便问他:“什么银子?家里近日艰难,你还不知道?咱们的月例一月赶不上一月。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银,使剩了还有二十几两,你要就拿去。”说着,便命平儿拿出来,递给贾琏,指着贾母有话,又去了。恨的贾琏无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箱笼,去拿自己体己。及开了箱柜,一点无存,只有些折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日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想着他死的不分明,又不敢说。只得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用小厮丫鬟来拿,自己提着来烧。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碎银子偷出来,悄递与贾琏,说:“你别言语才好。你要哭,外头有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冶贾琏便说道:“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汗巾递与平儿说:“这是他家常系的,你好生替我收着,做个念心儿。”平儿只得接了,自己收去。
贾琏收了银子,命人买板进来,连夜赶造,一面分派了人口守灵。晚上自己也不进去,只在这里伴宿。放了七日,想着二姐日情,虽不大敢作声势,却也不免请些僧道超度亡灵。一时,贾母忽然来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