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叫梁生,但其实我是没有娘的。我还没有爹,我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这么说来我算是孤儿了。我在农村长大,寄养在别人家,干一份农活就有一口饭吃。生父生母待我一般。他们自己是没有孩子的,我想他们养我就是希望有人给他们送终而已。人就是这样,一旦想到自己老到无力的时候就会慈悲起来。但我让他们的希望落空了,离开村庄以后,我跟他们再无联系。
那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七,我还在城市里晃荡。想着在这世界上无亲无靠的自己,自己都有些同情自己。
我准备回乡,但我依然在车站外面徘徊。我尝试着找到一些能让自己接受的理由。我不停地在心里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回乡。某个问题隐藏在心里,在某一时刻要被追问时,越是急切知道答案就越没有结果。
在我犹豫时,张邵宇打来了电话。他是跟我一起长大的朋友。
我才想起我和张邵宇已经好久都没有联系了,突然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我有预感他要告诉我一些什么事情。我拿着手机,不敢接电话。我是在害怕听见张邵宇告诉我一些不幸的事情。或许,他打来电话只是给我一些问候,毕竟我们已经好久都没有联系了。
迟疑很久,我终于接起了电话,声音稳重地说,“喂。”
电话想起熟悉的声音,他问我回来了没有。
我说,“没有。”
电话里说,“怎么还不回来?好久都不见了呢?”
“现在还不想回去。”我说。
电话里说,“那你还真是个角儿。都快过年了都还不想回来。”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我不想回去的原因。冥冥之中,似乎是因为所谓的家乡已经容不得我,那里没有我的家。我是个孤儿,注定在外流浪。
他告诉我他是要结婚了。起先,我有点惊讶。短暂思考过后,我开始怀疑。仔细又一想,估计这小子也该差不多了。毕竟,我跟他不一样。我还是个学生。这样的事情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虽然在乡下这么年轻就结婚的青年倒也有不少,不过我认为还算是有点太着急了。
我说,“你小子还算不错啊。你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现在,我勉强能够找到一个回乡的理由。而且这个理由让我感到满意。
或许我本也没有留在这个城市的理由。不想回家可能就是我自己独有的一种想法。这样的流浪不是我想要的流浪。况且,现在我真的想回去看看自己曾经生活的家乡。这也能够让我流浪的心找到些安慰,以至于我能够真正懂得什么叫作流浪。
在车站外面徘徊好久的我终于决定去买回家的票。
然而大厅里排了很多人。快过年了,回家的人自然也就多。感叹人多之后,尽是无奈。好不容易轮到我买票的时候,结果就被告知,回梅花村的票已经卖完了。
一般人在这个时候,必定会抱怨个不停。我此刻的心情反而是相当平静的。这正是因为我没有那样急切期待回家的心情。也可以说是我的心情正处于不想回家而又需要回家的这种状态。对事情的看法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人的心情。如果想得开,心情自然就好。
我并不担心回不了家。虽说没有买到票,但办法还是有的。
我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直接上车。在客运站里没有像火车站里那样严格,没有买票还是可以上车的。
我直接走到进站口,检票员不让进,说要查我的票。
我指了指前面的中年男子说,“那是我爸,票在他身上。”
我本是想试一试,没想到检票员手一挥让我过去。
安检的人员并不是很严格。或者说随便撒一个慌就能够到车站里面。
这不由得让我担心车站的安全。安检人员完全是一个摆设。或许,是我的气质欺骗了安检人员。在安检人员的眼里,我不是一个撒谎的孩子。
在站里面等了好久,终于来了一辆回梅花村的车。一群人蜂拥而至。
这时听见一小伙说,“这是世界末日,还是怎么了。怎么可以这样子。现在的人都太没素质了。”
我心想,我也算是知识分子,不过我可没那高尚,要想回家,不都得靠抢吗?为什么人们都这样的疯狂地拥挤?我把它归结为人多的原因,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简单地解释。如果非要刨根问底,那还得归结于为素质差。很多时候高的素质能解决些问题。但此刻,我觉得靠抢才能够解决问题。
为了上车,我只好拼命去挤了。没想到刚刚说话的那一个小伙竟跑得比我还快。
我不禁感叹,不纯洁的人总说自己是纯洁的,没有素质的人常说别人没有素质。我不能说我是君子,我只想说那人是小人。有些人做了跟别人一样的事情,但又反过来批评别人。
有时候我真的佩服那些敢于自嘲的人。
我想到一则寓言。寓言说,上帝给每个人两个口袋,一个用来装别人的过错,一个用来装自己的过错。装别人过错的口袋放在前面,装自己过错的口袋背在后面。所以一些人很容易地就能发现别人的过错,却很难发现自己的过错。
终于,我用强壮的身体撞开了一批人。我终于懂得经常锻炼身体是非常有必要的道理。而刚刚跑在我前面的那个小伙就是因为身体太瘦弱而被别人挤了下去。
我透过车窗看见车下的小伙还在那里指责这群人素质低。似乎大家都看懂了什么,却没有人来理会。
人们冷漠到连自己看不惯的事情都不想指责,似乎只要是不妨碍自己的事情都是跟自己无关的。很多人因此在这个时候来评判人性,殊不知自己其实是跟大家一样的。
我似乎因为看懂了些什么,心情竟变得很好。我总是会因为发现了什么道理而让心情变得高兴,但我也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提起,自己慢慢地在心里酝酿,我能懂得更多。
半个小时之后,车子绕出了这座城市。行驶在在笔直的这条国道上,车子加速了。我对被甩在后面的城市和我即将到达的小村庄都没有什么感想。
我觉得我没有任何理由回到梅花村,也没有任何理由留在车后的这座城市。
我仿佛像是一颗浮在空中的种子,风的方向便是我去的方向。飘摇无期成了我活着的理由。不知自己将要坠落在哪里成了我生活的期待。
我觉得生活是漫长的,我曾经也认为自己会走得很遥远。但生活里的失落让我意识到其实自己一直都在往回走。在我回到起点的时候,我感叹过去的时间也回不来了。
我从小就很享受在车上看外面风景的这种感觉。以至于长大后,我常常在空闲的时候去坐坐公交车。现在,我看着外面的事物慢慢的被甩到视野外面,却没有任何的遐想。
要是在以前,我总能想起些人和事来。而今天的我竟什么也想不起来,就是这样地看着。也许是独自一人久了,我能想到的都被我想出来了,再也没有其他能想到的东西。又或许是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不愿再想起一些人和事来。
我崇尚愿意快乐不愿悲伤的这种精神。但生活难免悲伤,我只能用我的表情告诉大家我是快乐的,谁又知道我心里面的悲伤呢?
活得久了,倒也越来越不愿意别人懂自己。倘如所有的事情都被拆穿了,就感觉自己没有穿衣服一样。
离村子越来越近了,车子也颠簸了起来。这条路不知修了多少年,竟还是这样破破烂烂的。或许是修这条路的人是故意不把路修好的,打着年年修年年有钱赚的主意。
我不能说这些人是坏人,他们仅仅是为了生存。大多数人都是有私心的,包括我自己。我实在没有任何理由去批评他们。
车子到达梅花村,我从车上下来。
村子虽叫梅花村,但我却从未在村里见过梅花。
曾听老一辈的人说过一个感人的故事。在很久以前在村里有一对相爱的恋人,却因为家里极力反对而分开。后来这对恋人约定在梅花开放的时侯一起私奔。结果计划失败,这对恋人殉情自杀死在了梅花岭。梅花村自那以后就从未有梅花开过。
从小我就觉得这是大人们因为找不到梅花村为什么不开梅花的原因而编出来的故事。而越长大,我竟然越来越相信这个故事了。
人在找不到依靠的时候,总会依赖最初的念想。长大了之后,我也习惯像大人们那样喜欢编些东西来告诉自己那些我不能懂得的事情。比如,我喜欢的女生不能喜欢我,我会告诉自己是因为前面有更好的人在等待着自己。
而这对恋人为什么要在梅花开放的时候私奔呢?大人们在编这个故事的时候,还是会选择对的意象的。梅花,正是代表着坚贞不渝的品格。故事中,这对恋人选择在梅花开放的时候去私奔正好说明他们对爱的坚贞不渝。同时这也解释了梅花村为什么再也没有开过梅花。
此刻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从城市里回到梅花村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
在冬天里,天很早就会黑,冬天的时间好像是不够用一样。
在这个时候,我本应该回家休息。因为现在已经不早了。
我拨了张邵宇的电话。
看着熟悉的场景,听着电话里长长的忙音,期待能够听见张邵宇的声音。我想在第一时间告诉他,我已经回来了。
电话在小会之后接通。我说,“我回来了。”
电话里马上就问我,“怎么这么迅速啊?”
我说,“可能是因为过年吧,司机也挺急的,车子速度就快好多。”
电话里说,“一起去镇里的街上玩吧。”
我想想之后,对张邵宇提出的建议有点顾虑。必将现在的天空已经有些阴暗,整个世界马上就要被黑暗笼罩。
于是,我说,“现在也不早了。去镇里玩,我怕没有车载我们回来”
电话里说,“这不用担心。实在没车的话,我们在镇里找个旅馆就行了。”
我又想想之后,认为张邵宇的主意不错。于是同意赵绍宇的建议。但很快我又有些顾虑,我口袋里已经没有钱了。但我想,张邵宇能够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我在这条公路上等张邵宇过来。看着熟悉的这条公路,看着这些上十年都没有变化的房屋和大树,我竟有些感慨我的十九岁。时间像是一道魔咒让墙壁充满裂痕,让年轻的脸颊刻满皱纹,遍地是伤痕累累。
而时间又改变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人,改变是心而已。我在想,越来越长大的我究竟是变成熟了还是变幼稚了。
很多人在不成熟的时候装成熟,在成熟的时候希望回到幼稚。而我正处于不成熟装成熟的时候。越来越长大,我想我是变得幼稚了。
我看见张邵宇和胡克并排走了过来。我感觉他们走路的姿势是非常怪异的,怎么可以走得这样张扬。这样的行走的姿势让我讨厌,甚至想过去骂上几句。但他们究竟是我的好朋友,这些话是真的不能在他们的面前讲的。不仅是让他们觉得难受,自己也是会难堪。
好久不见,两人的印象一下子就在脑海里突然就深刻了许多。但他们的发型和穿着令我有些反感。我现在才相信不同的环境是会改变人的一切的,包括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我不知道这样不同的我们还能不能做好朋友。但在我心里,我尽可能地告诉自己我们还是好朋友。只是好久不见了有些不习惯罢了。
我很想与他们说些话,但又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憋了好久之后,我才说,“你们过得好吗?”
张邵宇看了我好久,没有回答。
胡克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呆呆地望着马路对面。
我心想,这样说话可能让他有些不适应吧,或许他觉得这样的提问显得陌生了。我才觉得随便说些话会好些。
好久不见他们的我害怕说错话一样,不敢说话。气氛有些不对,我觉得找个活跃的话题说话会比较好。
我说,“你老婆漂亮吗?”
张邵宇笑了,说,“当然漂亮了。不然怎么会结婚呢?”
我像是找对了话题,有些僵化的气氛化解了。这样的说话方式更能让张邵宇接受。找到了话题,我接着就说,“你老婆怀孕了吗?”
像是真的说错话一样,我感觉张邵宇很反感我说的话。
张邵宇沉默了,刚刚稍稍活跃的气氛又僵化了。
我果然是一个不太会说话的人,我为我自己说到这样敏感的话题而觉得自己是愚蠢的。这样的话题肯定是被很多人问到过,问得的次数多了当然是会让人觉得反感的。
张邵宇沉默了一小会,说,“没有啊。”
张邵宇虽是反感,但终究还是没有拒绝回答我的问题。在尴尬之中,我能感受得到他是在很勉强地回答我的问题。虽是好久不见,我们的友情还是存在的。毕竟就连这样让他反感的问题他都肯回答我。
听到了他的回答,我有些诧异了,为什么会结婚呢?我不知道接着说什么了,我说了句我更不应该说的话,我说,“那为什么结婚呢?”
可能是我又说错话了,我看到他的表情变得更加地尴尬。
张邵宇沿公路看向远方想了好久后说,“我们都同意了,所以就准备结了。”
我本应该到此为止的,在这里就应该停止所有的问题。但好奇感让我接着说了下去,我说,“可问题是你年纪还小,拿不了结婚证啊。”
我说的倒也是他能想到的问题。张邵宇的年纪跟我一样,没有到法定的结婚年纪。所以,我认为现在结婚实在是太早了。
张邵宇说,“那就暂时不拿了。”
我不敢再说话,我怕我们的距离越来越遥远。对于不太会说话的人来说保持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勉强的东西总会让人觉得很怪。
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友情究竟会变成怎样,会不会跟我们的对话一样变得勉强呢?
时间改变了很多人,很多事,我很怀念我们曾经在一起追着风的日子。但很多事情终究是回不来的。
变的是心,我们不能再一次那样在一起欢快地奔跑,因为现在的我们都懂得其实那叫作幼稚。
拖拉机这种早就应该淘汰的产品还在公路上飞驰着,仿佛是在庆幸自己还能够工作似地欢快地冒着黑烟。
黑烟一团一团地在排气管里冒出像是脉搏在跳动一样。拖拉机也跟着这样的节奏子在公路上跳动着往前行驶,并且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看见了拖拉机才能够让我找到农村的感觉。我回忆起小时候我和张邵宇还有其他孩子们在欢快追逐拖拉机的情景。那时候的拖拉机行驶的速度比现在看到的还要慢很多。张邵宇总是跑得比我们快很多。
追随着拖拉机,张邵宇跑在最前面。我们跑得比较慢的就跟在张邵宇的后面。张邵宇跑在最前面,当然是第一个跳到拖拉机上去。张邵宇跳上之后总是站在拖拉机上尽情地朝我们这些还没有跳上去的人尽情地挥舞着手臂。
张邵宇总是在上面喊道,“快一点,跑快一点。”其他的小伙伴陆续地跳了上去。而我实在是没有运动方面的细胞,我从未成功地追上破旧的拖拉机。每一次的结果都是,除了我以外,大家都会被开拖拉机的大爷统统骂一顿。
张邵宇总是对我说,“幸亏你没能爬上拖拉机。你看,大爷回去跟我妈告状了,我被我妈狠狠地骂了一顿。不过,你要记得,下一次你要跑快一点。我做第一,你就得做第二。”
那时候的张邵宇总是说出这样互相矛盾的话,而那时候的我也总觉得张邵宇讲的是有些道理的。不过,我真的很不争气,每一次追赶拖拉机的时候我总是跑在最后面。
跑着,跑着,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张邵宇跑第一,我跑最后。那时候的我觉得能够跟在跑得最快的人后面一起跑是一种极大的快乐。
张邵宇时常能够拿到运动会跑步比赛的第一名,这让我羡慕不已。而我却始终是跑步比赛的最后一名,但这不能是我们做不了好朋友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