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霁是知道铁线虫的,在陈净隐很小的时候,他曾经养过一只被铁线虫寄生的螳螂,那螳螂没过多久就一直拿脑袋撞玻璃壁,一心想要逃出生活安逸的玻璃箱,两三天后陈净隐就发现箱子里的螳螂已经死掉,它的肚皮破开了一个口子,一条棕色的细瘦小虫蜿蜒在玻璃壁上。
那就是铁线虫。
泰顺的尖叫声在陈霁耳边炸响,“铁线虫不会只有一只!小心!”
他的话音还未落尽,青狐立即感觉到右腿上也缠上了一条冰冷湿滑的铁线虫,他心头一紧,右手紧抓着的铁线虫已经缠上他的手腕,“呜!”
“青狐!”泰顺尖叫。
陈霁惊惶地睁开眼,看向整个人被横扯在半空中的青狐。
青狐右手右脚被缚,侧着的身体看向地面上的陈霁,陈霁满面焦急的脸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甩甩头,再看过去的时候,已经看清了她的脸。
陈霁看不见那些隐身的铁线虫,情急之下更是什么也听不见,空举着手枪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射击。
泰顺突然喊道:“师父!打她肚子!快打她肚子!”
铁线虫寄生在螳螂的肚子里,不管它露出多少身体在外头,总有一部分是扎根在它的身体里的。
陈霁心领神会,立即瞄准青装孕妇越来越膨胀的肚子,一粒子弹,穿肠而过。
随着弹孔的穿透,从螳螂滚圆的腹中流出一小股黄色的液体,腥臭味扑鼻而来,呛得泰顺和叶三十五同时捂鼻。
“啊啊啊啊啊!”半人半虫的青装孕妇仰头哀嚎:“我的孩子!”
陈霁手一抖,回头颤声怒问:“她真的有孩子吗?”
泰顺也在发抖,但还是努力答道:“即使有,被铁线虫寄生了这么久,也早就死了!”
“混蛋!”陈霁气得大骂。
青装孕妇嘶声嚎叫了一会儿,箍着青狐右手的虫子最先松开,叶三十五见状,立即从后腰处拔出一根小匕首,直直朝青狐扔去,“接着!”
青狐接过匕首,用牙齿咬开皮套,朝自己右腿被扯得最痛的位置用力砍去。
铁线虫逃窜,青狐掉了下来。
陈霁急道:“看不见虫子,我们很难对付!”
另一头的贵桦在这时站起身,他将手背到自己身后,再伸出来时,两手上已经布满艳红的血,他远远地冲陈霁笑道:“要想看见它还不简单!”
“什么?”陈霁一惊,正要阻止,贵桦已经冲了出去。
贵桦背部受伤,脚下勉强还灵活,左冲右闪一阵后,成功靠近青装孕妇留着黄脓水的腹部,他双臂左右摸索,很快便抱住了几条虫子,半空中多了几个蠕动的血手印,无形的铁线虫化为有形。
“这样不够。”叶三十五皱眉低叹。
贵桦猛然抓住一条虫子,口中大喝一声:“去!”
青装孕妇下半身处忽然涌现出数道红光,原本还只是两个血手印的铁线虫像被泼了油漆般显现出艳红的色彩。
陈霁瞪眼一瞧,竟数出四条粗细不一的铁线虫。
青狐俯身躲过一条铁线虫,掠到贵桦身边,抓住他的衣襟,手臂青筋凸显,将他一把甩了出去,“三五!”
叶三十五奔出几步,稳稳接住已经疲弱到无法动弹的贵桦。
陈霁和泰顺赶忙上前查看贵桦的伤势,贵桦一边吐着血水一边笑,“嘿嘿,嘿嘿……。”
泰顺看得眼眶一热,骂道:“嘿你妹啊!”
叶三十五放下贵桦,卷起袖子加入战场,他虽然没什么异能,但贵在身材魁梧力气强悍,铁线虫一旦被他抱住,一时半会儿间居然也动弹不得,陈霁便趁着这个间隙开枪射击,两个普通人配合默契,很快也打得一条手臂粗的铁线虫奄奄一息动弹不得。
“青青!”青狐忽然喝道:“快退!”
陈霁想也不想,回身和泰顺一起扛起贵桦,急步后退。
叶三十五也退回来了。
场地中央一直在痛苦嚎叫的青装孕妇突然静止下来,她的脑袋深深垂下,似乎是在盯着自己的肚子发呆,一直在她身边扭曲蠕动的几条铁线虫也渐渐缩回她的身体。
场地上一时安静下来。
半晌后,青装孕妇忽然抬起头,一张原本俏丽的容颜陡然之间变得青厉阴怖,两粒黑色的眼珠子在纸白的的眼眶里上下滚动了一圈后,直勾勾盯向对面的青狐。
青狐后退一步。
青装孕妇的双臂忽然高举,脑袋像被人狠狠扯了一下般后仰,片刻后又嘎吱嘎吱地转了回来。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叶三十五奇道。
泰顺吓得攀在叶三十五背上,哆嗦说道:“我我我猜她应该是被铁线虫控制了……那虫子能控制他们的神经!”
每年夏天,总有一定数量的螳螂尸体会在河边被发现,那些溺死的螳螂大部分都是被铁线虫寄生后控制了大脑,一步一步自杀性地步入水中。
青装孕妇的两条胳膊在狰狞中逐渐拉长扭曲,寒光一闪,竟然变回螳螂的前臂——其中一只齐腕断掉,露出森然的青色的肉。
一只很小的螳螂从青装孕妇的螳螂臂上掉下来,落在青装孕妇凸起的肚腹上,它睁开眼,看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后,惊恐地大叫:“妖怪啊!”
青狐怒道:“这里加上你一共五只妖怪,你骂谁?”
青装孕妇忽然低下头,一直滴溜溜转的眼珠子骤然锁定在腹部上的兰花螳螂上,她的嘴像提线木偶,“呜呜咿咿”说了一通,却什么也听不清楚。
兰花螳螂犹然惊惧地瞪着面前的青装孕妇。
青装孕妇张开的口中流下白色的涎水,她痴痴地凝望兰花螳螂,高举的双臂竭尽全力向下。
就在青装孕妇的双臂即将环保住兰花螳螂的瞬间,兰花螳螂举起两边利刃,对着脚底下的肚皮便是狠狠两刀。
“啊……啊……。”青装孕妇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艰难地低下头,呆滞地看着自己被剖开的肚腹,一大股黄色的脓水倾泻而出,从黄水里陆陆续续掉出四条棕黑色的铁线虫,那些虫子被脓水冲到一旁,在草地上挣扎着,蠕动着,四处逃散。
青狐伸手去抓其中一只,手一捞,竟然抓空了,他摇摇头,看着脚下晃动出无数影子的虫子,胃里一阵恶心。
其实不用青狐他们多费工夫,离开青装孕妇肚子的铁线虫失去了供养之源,一只只很快便瘫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陈霁仰着头看向青装孕妇,她所看到的那张脸与她在花海深处目睹的那张脸重叠起来,让她心情沉重。
青装孕妇的身体没了铁线虫的支撑,脸色反倒逐渐恢复过来,她俯身看向兰花螳螂,眼神悲伤却温柔,“我不舍得杀你……。”
兰花螳螂怔怔地看着她。
“可是……我更不舍得让你一个人独活。”青装孕妇说完这句话,一张嘴眨眼变成血盆大口,“嗷”地一下便把兰花螳螂吞掉了。
陈霁狠狠皱眉。
青装孕妇张着可怕的獠牙大嘴,突然扭头瞪向陈霁,又笑又哭地喊道:“同族尚且如此!更何况你和他!我要诅咒你们!诅咒你们……。”
“砰!”
陈霁放下枪,看也不看青装孕妇眉心的枪眼,面无表情地走向青狐。
青狐却没有迎向她,而是表情呆滞地踉跄走向轰然倒地的青装孕妇。
陈霁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他。
青狐走到青装孕妇不停流着黄水的肚子旁,突然跪下,将手探进那破开的肚皮,他弓着背脊屈身掏了半天,脸上的表情像个无知无觉的木头。
很快,青狐终于从青装孕妇的肚子里掏出他想要的东西了。
那是一个婴儿。
一个还未成形便已经死去多时的婴儿。
陈霁手上的枪落在地上,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青狐手上托着的死婴。
“宝宝……。”青狐温柔地抚去婴儿鼻孔前的一滩黄污,那死去多时的婴儿在他的抚摸下,竟然伸出了瘦瘦冰冰的胳膊,那弱小的还未成形的手触到青狐的脸颊,几乎要让青狐为之颤抖起来。
青狐将婴儿抱进怀里,下巴抵在它的脑袋上,眼泪忽然涌出他炙热的眼眶,噼噼啪啪地落在婴儿的身上,“宝宝……宝宝!”
没有人见过伤心欲绝的青狐,那只狐狸即使在最危难的时候也没有掉下过一滴眼泪,可是此刻,他背对着陈霁,抱着一个已经死亡的婴儿,哭得泣不成声。
谁都以为他哭泣的对象是他怀里的那个婴儿,却只有陈霁锥心刻骨般地明白,他口口声声喊着的,不是眼前的宝宝,而是许许多多年之前,还是个婴儿的陈霁。
宝宝,宝宝,对不起。
陈霁眼角酸疼,她眨眨眼,眼角余光却瞥到一个高瘦黑暗的影子,那影子一步一步走近他们,最后站定在青狐背后,沉默地看着青狐。
尽管身形比较模糊,但陈霁还是一眼便认出,那是在小巷深处堵住她的梦遗。
没有人看见那只梦遗,所有人都沉浸在对青狐失常行为的震惊中。
梦遗动了动,伸手指向青狐怀里的婴儿。
陈霁困惑地瞪大眼。
梦遗消失了。
陈霁看向那个婴儿,再看向瘫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的青装孕妇,心头一跳,惊恐万分地奔向青狐。
她与他的距离不过几步。
陈霁滑倒在青狐身边,从青狐胳膊底下伸出手臂,用力抓向那婴儿。
那个面色铁青的婴儿忽然张开口,从它的口里利箭般射出一条铁线虫。
“啊!”陈霁惨叫出声。
铁线虫穿透她的手掌,剑一般刺向青狐的胸口。
就在那么那么近的位置,就在陈霁完全能感受到青狐体温的距离里。
青狐的胸口被刺进一个血窟窿,在铁线虫拔出身体的下一秒,青狐的血,陈霁的血,喷涌到二十岁的陈霁呆滞的脸上。
青狐的手松开那个婴儿,身体后仰,在陈霁忘却疼痛的眼神里,跌进了尘埃与草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