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霁重新被推回喜轿,坐在她身旁的已经不是陪嫁小丫鬟,而是冷冰无情的胖喜娘了。喜娘一上轿,便冷冰冰地说道:“别想着逃跑,这轿子固如金汤,外头看得见的守卫就有五层,更别说那些你看不见的,你这身子骨我见过,可经不起打,一折就断呢。”
陈霁没有应话,在重新上轿之前,她已经看到那些兵马俑一般的送亲队伍了。
一路无言,直到前方炸响一长串鞭炮,轿子这才停下。
陈霁被喜娘盖上盖头,挽着手送了出去。
踏出轿子的陈霁视线只剩下自己的两只脚尖,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往前走,耳边听着两旁吵闹喧杂的人声,心里凉得像武夷山顶上的冷溪。
从外院走到大堂,人声鼎沸,喜乐齐奏。
陈霁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重。
大堂前有两级石阶,陈霁没穿过这种及跟的长裙,前脚一迈,后脚不自觉踩上裙裾,整个人不可控制地往前栽倒。
一双手臂及时伸出,扶住陈霁的双臂,盖头翻动间,陈霁在一小片嫣红的视线里,倒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噗。”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细微的轻笑声。
陈霁正要推开这个接住她的怀抱,不想手指刚动,那人却像已经察觉到她的意图般,身体微俯,臂弯勾起,一把将陈霁打横抱起。
陈霁大吃一惊,立即要揭开红盖头。
不想那人竟轻拍了一下陈霁的屁股,在她耳旁轻声唤了句,“宝宝。”
陈霁在红盖头下张大嘴,继而失笑。
前方有人一路小跑到近旁,贴近他们身旁,小声嘀咕道:“贵桦少爷,吉时马上就到了。”
这位“贵桦少爷”答应了一声后,堂而皇之地抱着新娘子往前大步前进,直走到主座前,这才把人放下来站好。
两旁的宾客都在嬉笑私语。
有媒人捏着尖尖嗓子喊道:“一拜天地!”
“贵桦少爷”伸过手,轻轻捏住陈霁的手,牵着她转身。
陈霁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听青狐说起父母婚礼上有一个余兴节目是让蒙着眼的叶舟从十只男人的手中摸出丈夫陈曜嶙的手,陈霁当时颇为困惑,觉得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因为青狐说过,为了整叶舟,他刻意让那十只手变得极其相似。
可是事情的结局却是叶舟当众找出了陈曜嶙,分毫无错。
小时候的陈霁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叶舟为什么能从青狐的术法中分辨出真相,长大后的陈霁却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
感情的确认不仅仅是通过皮肉的相触,更多的时候,它是通过肌肤相触后产生的心情来确定的。
陈霁看不见,她也听不到。
她的触觉告诉她这只手不是她所熟悉的。
但她的手掌心以及由此生发出去的全身都在告诉她,这只手牵了她二十年,她不用去思考它是谁,她的身体已经告诉她,它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手。
陈霁在“贵桦少爷”的牵引下,朝着大堂外的香案跪地俯拜。
媒人继续喊道:“二拜高堂。”
“贵桦少爷”牵着陈霁转身,朝高堂上遥遥而坐的陌生人拜下。
媒人的声音喜不自禁,“夫妻交拜!”
陈霁转身站定,红盖头下的视野能看到自己殷红的足尖和前方“贵桦少爷”的黑软足尖。
那黑软足尖的主人上前一步,再次牵起陈霁的手,放在掌心里紧紧握住,“拜了这一拜,你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了。”
陈霁听出他话里的笑意与期盼,心里忽然柔软起来,“嗯。”
“贵桦少爷”嘿嘿乐了两声,温暖的拇指指腹在陈霁掌心划了划。
陈霁忍俊不禁。
宾客间爆发出哄堂笑声,媒人忍着笑催促,“快拜啊!”
“贵桦少爷”后退一步,郑重拜下。
陈霁只能看见自己面前的一片红,她慢慢俯下身,胸腔里的心脏平稳地跳动,她从来没有想过在自己的拜堂仪式上自己能这么平静,平静地就好像与对面这个人拜堂实在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
好似从她出生开始,她便注定是要嫁给这个男人的。
拜过天地之后,新婚夫妻立即被人群簇拥着送入洞房,等二人进了屋,喜娘一声令下,众人退出新房,房间门“嘎吱”一声被从外锁上。
“哧,锁得这么急……。”“贵桦少爷”冷哼,一回头,却被吓了一跳,“诶诶诶!别揭!”
门刚关上,新娘子陈霁便急不可待地扯下红盖头,“贵桦少爷”拦都来不及,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块红盖头萎顿在地,哀声叹气道:“这个要用称杆挑起来的!这样才能称心如意!”
陈霁笑睨了他一眼,问道:“你要一直保持这副日不落的模样吗?”
“哼,我比他好看多了!”“贵桦少爷”一身鲜红吉服,一眼望去红艳艳像个大红灯笼,只有那张脸还好看些,眼是眼,鼻是鼻的。
陈霁围着这新郎官绕了一圈,笑问道:“真的新郎呢?”
“贵桦少爷”不满地撅起嘴,嘟哝道:“我就是你的新郎啊!青青!我们拜过天地的!你不能始乱终弃啊!”
陈霁累了一天,坐到婚床边上休息,“我就问问正主在哪。”
从艳红大床底下忽然伸出一只手,用力抓了一下陈霁的脚踝,吓得陈霁一脚踩下,床底立时传来哀嚎声。
“谁?”陈霁跳下床。
床下跐溜钻出一个金闪闪的男人,捂着手冲陈霁涎笑,“嘿,老婆,我在这呢。”
“贵桦少爷”箭步蹿出,抓着那颗金闪闪的脑袋就是一顿胖揍,“她是我老婆!我们拜过天地的!你也敢调戏?”
正牌贵桦顶着青色的眼窝,嘿嘿笑道:“拜堂的是你,可是名册上写的是我的名字啊,所以她还是我贵桦的老婆。”
“贵桦少爷”也笑了,“名册上你的老婆叫隅溪,可是我老婆的名字不叫隅溪,她叫青青!青青,哦?”
这一声“哦”音节拖得蜿蜒起伏,其自鸣得意昭然若揭,简直恨不得全世界都来附和一声“对呀。”
陈霁只当自己听不明白他的那点小心思,转而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从床底下钻出来的正牌贵桦看向“贵桦少爷”,说道:“就按照我们的原计划行动吧。”
“贵桦少爷”点点头。
陈霁不解地看向外表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怎么做?”
那一红一金两轮太阳似的男人面面相视片刻后,同时嘿嘿笑了起来。
新房窗边,“贵桦少爷”转了个身,再次面对陈霁的时候,已经又恢复成了青狐的模样,贵桦围着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后,啧啧称奇道:“同为妖怪,他们怎么都没发现你?”
青狐斜睨了金光小太阳一眼,讥笑道:“资质太浅,怨不得别人。”
金光小太阳脑袋一歪,不知从哪冒出一把描金黑骨绢扇,“啧,即使高深如你,不也是折翼的天使吗?”
青狐转身又要揍人,却被陈霁推出窗外,“办正事!”
跌落窗户的青狐颤巍巍探出半颗脑袋,露着两只委屈的黑亮眼睛,“青青,你不要被那家伙占便宜哦。”
陈霁微笑。
青狐心满意足,转身跑了。
新房内,贵桦走到陈霁身边,微一俯身,绅士翩翩地递上一只手,笑道:“那么,接下来就有劳娘子陪我走一遭了。”
陈霁嘴角一勾,笑道:“我很久没有喝鱼头汤了,不知你这边有没有生姜,记得切丝,去腥。”
贵桦眼皮一阵乱颤,连忙收起自己的手,一脸相安无事地笑,“青小姐,这边请。”
许久之后,每当有人回忆起闽江北府那一夜荣华至极的婚礼,都会以大加赞赏起始,以摇头叹气作结。
虽然水域底层民众间口口相传九曲家的女儿临阵脱逃,但毕竟人家明面上还是送了个姑娘过来成亲,也算了圆了两家的面子,可谁也没想到,最让整个闽江北府丢尽颜面的竟然是他们自己的少当家。
那一夜,闽江北府大少爷贵桦大闹新房,最后更是拽着新娘的手,在众喜娘丫鬟小厮面前,堂而皇之地与新婚妻子私奔离去。
当消息传到大堂之上,先前被新郎新娘拜过的“高堂”大发雷霆,拍案而起,要求全府出动抓拿不服管教的大少爷,可就在宾客蜂拥出门的时候,北府西苑突降大火,火势滔天。
想要在水域里着火本来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可更为惊奇的是,无论大家怎么积极灭火,这火势依然丝毫不减,就在所有参加喜宴的人灰心退出北府后,大火突然熄灭,有胆子大一点的家丁前去探路,一脸见鬼地嚷着西苑根本没有着火。
一切只是幻觉。
至于是什么样的术法能让浩浩千人同时产生幻觉,这就不得而知了。
水域里的居民唯一可以确定的便是,从那一夜之后,闽江北府的贵桦和九曲的隅溪再也不见踪影。
无人知其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