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面上扑朔迷离扭曲挣扎的人脸越来越清晰,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的呛人气味,陈霁捂着鼻子后退一步,却惊愕地发现在尘土环绕的中心里,叶三十八正缓缓抬起手,她的指尖不知何时被扎了个口子,有一粒血珠凝聚在上头,摇摇欲坠。
陈霁心头一紧,不自觉低喊出声,“不要……。”
血珠子拖着潋滟的红痕,像流星一般坠入叶三十八脚边的沙土堆里,如果说刚才塑起的那些沙人还只是无知无觉的尸体,那么此刻被注入叶三十八血气的它们,已经顺利进化成厉鬼,青面獠牙,满目里全是对死亡与血腥的渴望。
林岳白踉跄着后退,左脚绊住右脚,在要摔倒的前一刻,被郑老太太稳稳扶住,他惊恐地抬起头,入眼的却是郑老太太严肃冷静的一张脸,他张惶地去看其他人,惊异地发现,不管是叶舟还是陈曜嶙,亦或是陈霁,没有一个人惊慌失措。
他难以置信地眨眨眼,心里的恐惧慢慢被他们的镇定所感染。
郑老太太握住林岳白的手,忽然问道:“你还记得净隐和你说过的一千零一夜吗?”
那是在好几个月前,初来乍到的林岳白被刺蘼吓得魂飞魄散,陈净隐告诉他,这个家的故事,只要听他讲上一千零一夜,林岳白就会懂得。
虽然事后陈净隐并没有真的给他讲故事,但是林岳白在这一刻,忽然有些明白了。
他重重点头,虽然手心依然在发冷,但已经不至于发抖。
郑老太太看着他,夸奖道:“好孩子。”
最先诞生出来的那一只沙人已经咆哮着向他们扑来,陈曜嶙随手扯过陈霁背上的毯子,兜住沙人的脑袋,反手用力一转,像拧毛巾一样,不过眨眼,就把沙人绞回碎沙。
叶舟喜道:“成了!”
陈曜嶙却皱眉,“不成!”
那些落在地上的沙土很快混合到另一个沙人身上,聚拢而起的新沙人比起先前那个更高大更有力量,它一步踏到陈曜嶙面前,竟然比他还要高出半个身子。
沙人在陈曜嶙身前俯下身,钢铁一样的双臂用力一搂,竟将陈曜嶙半个身子笼罩进灰蒙蒙的沙土里。
“爸爸!”陈霁惊喊。
被笼进沙土铁臂里的陈曜嶙忽然大喝一声,埋了他半个身体的沙土骤然分散开,陈曜嶙站在原地,甩了甩头发里的细沙,呸呸两声,怒道:“我好歹是当过十七年活死人的!哪那么容易被这些半死不活的家伙弄死?”
“老猫!”叶舟也急了。
叶三十八站在沙堆外围冷冷地笑,“你为什么不看看你身后的这些人,老弱妇孺,你觉得她们都能和你一样吗?”
陈曜嶙心惊地回头,原来就在他抵挡住两只沙怪的间隙,一些流沙已经蔓延到身后,逐渐将他们包围,几乎就在叶三十八话音刚落的瞬间,五只大沙人同时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却逼迫十足地从各个方向向他们包抄。
陈曜嶙毕竟只有一个,他左手边是妻子,右手边是女儿,身后是丈母娘,另一边还有一个孩子,他无论如何也兼顾不到所有人。
陈曜嶙人生中第一次切实体会到了男人终生都要面临的终极难题。
两个同样重要的女人同时遇到危险,你先救谁?
“妈妈!”身边有尖利的女声忽然大喝一声。
陈曜嶙太阳穴的神经一抽,一时竟然分辨不出这一声尖叫到底是叶舟喊的还是陈霁喊的。
一只沙怪就在陈曜嶙犹豫的片刻从侧面扑向他,陈曜嶙被沙土蒙了个劈头盖脸,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耳边只听得陈霁与叶舟的惊呼声,却什么也看不到,心里又急又怒,却又偏偏力不从心。
一种“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的挫败感油然而生,陈曜嶙闷在沙土里,憋着气怒吼道:“青狐!你还要不要你媳妇了!”
轰。
一阵狂风刮过,沙土飞扬,迷得众人睁不开眼。
“青青!”
在这个世界上,会用尽全身的力气,好似耗费了一生一世的精力去急切地呼唤这两个字的人,只有青狐。
眼睛里进了沙的陈霁满目通红,她趴在地上,拼命眨眼,被眼泪朦胧的视线白花一片,她伸手用力揉动眼皮,却换来异物在娇弱的瞳仁里肆无忌惮的压迫与刺痛。
她明明听见了青狐的声音,却看不清他的人。
一个黑色的身影冷冰冰站立在陈霁面前,一只脚踩上她的背,一把装着消音器的手枪对准视线模糊的陈霁的脑袋。
青狐撕心裂肺地喊:“不要开枪!”
叶三十八冷冷一笑,指尖微动,扳机已经被扣动。
有淡淡的硝烟从叶三十八青白的指间升腾而起,在缭绕的白烟里,她愕然地盯着脚底下的空地。
那里除了满地的沙土外,什么也没有。
本该躺在那里头部爆裂出血液与脑浆的陈霁凭空消失了。
“哈……哈……哈……。”陈霁在纯白的幻境里拼命奔跑,她来过这里三次,第一次是坐在青狐肩膀上被刺蘼追得到处跑,第二次是被叶三十五抱在怀里拼死躲避魅的袭击,第三次是以为家人出事心急火燎地被扯到这里。
不管哪一次,她从未心平气和地踏入过这里。
踏入刺蘼的世界。
“快点跑!”刺蘼紧紧握住陈霁的手,在前头拉着她没命似的跑,“青青!不要停!一停下来你就会被子弹击中!我没办法阻止子弹的射击,只能将子弹与你的距离尽可能地拉长,但是它还在我们后头,所以不要停!一停下你就死了!”
“刺……刺蘼……。”陈霁的体格很弱,从小到大是能走就走,能躺就躺,能睡就睡,每走几步就要喘几口气的身子骨哪里经得起这样剧烈持久的急速长跑,“我……我……。”
“不要说话!”刺蘼头也没回,只是厉声呵斥,“不要停!千万不要停!”
陈霁咬牙,顾不得眼冒金星,只能死死盯着前方刺蘼摇曳的长发与艳红的水袖,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敢说。
跑。
不停地跑。
陈霁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她的耳朵里只有胸腔里的那颗心,砰砰,砰砰,砰砰,一声大过一声,响彻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白色世界里。
陈霁不敢回头,因为她还不想死。
她已经从一开始对死的不在意退化到对死的恐惧。
是什么改变了她?
她不想死,她不想离开这个世界。
因为这里有她爱的人。
陈霁被刺蘼拉着不停地跑,背后是呼啸而至的黑色子弹,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呼吸。
青狐,你在哪?
前头的白色忽然绽放出银光,刺蘼脚下急停,陈霁躲避不及,一头撞倒刺蘼,两个人缠在一起滚了好几圈,这才停下来。
陈霁整个气管和胸腔都疼得难受,她手脚发颤地跪在地上,无力张开的嘴里不停地干呕,一张脸比刺蘼的幻境还白。
“青青……。”刺蘼俯身扶住陈霁,为她抹去额头上的汗,“……我尽力了。”
陈霁抬起脸,虚弱地看向刺蘼。
刺蘼“看”着她,微微笑,“你知不知道,我其实真的挺讨厌你的。”
陈霁不明白她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这些话,眼神不解。
“因为你和叶济申太像了。”刺蘼是蹲在陈霁身前的,她的如云长发披散在身前,露出领口上金线绣边的五彩祥云,她是自诩身份与美貌的刺蘼,几乎没有这样蹲下身与陈霁好好说过话,距离之近,甚至让陈霁清晰看到她嘴角边极淡极淡的几条干纹,她轻巧地笑,看上去云淡风轻,一点都不为背后的危机所动,“你们都在肆意享受着被他人用生命来守护的爱情,不管是我,还是青狐,你们都太幸运,也都太不幸运。”
陈霁的喉咙里艰难地发出两声咕噜声,她还是不太明白刺蘼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话。
刺蘼见她不解,忽然指向自己的胸口,笑道:“你什么也不用知道,只要记得我今天所做的,就够了。”
“嗯?”陈霁抓着她的肩膀,让自己站起身。
细碎的脚步在身后响起,叶三十八黑色的身影正站在他们身后,“九九八十一层交叠的幻境,你这只小妖怪,为了这个人类,倒是鞠躬尽瘁了。”
刺蘼握住陈霁的手,两个女人并排站在一起。
叶三十八微微侧过脑袋,眼神里似乎闪过迷惑,“你这样做,也不过是为她争取了一点时间,幻境毕竟是幻境,到最后,她还不是要死?”
说话间,她们一直躲避的那颗子弹从远处飞来,旋转着飞射到陈霁面前,却在她额前半寸的地方,堪堪停下。
叶三十八怔住,“为什么?”
“我的幻境确实只是幻境,但是,只要能为她争取到哪怕半分钟的时间就足够了,”刺蘼哈哈笑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你要面对的,是能把幻境变成真实的九尾妖狐。”
叶三十八猛回头,辽阔无边的白色世界里,青狐正一步一步走向他们。
“九尾妖狐……。”叶三十八眼睁睁看着那粒真实的子弹在陈霁额前化为粉末,“怎么可能……。”
青狐径直越过怔忪的叶三十八,他走到牵着手的陈霁与刺蘼身前。
陈霁睁大眼,讷讷地看着他。
青狐看了她一眼,却转向刺蘼,眉眼深沉,语调黯然,“刺蘼……。”
刺蘼嘴角飞扬,笑道:“我答应过的就会做到。”
青狐忽然俯下身,紧紧抱住兀自发笑的刺蘼。
陈霁怔怔地盯着他们俩,手心里握着的刺蘼的手越来越凉,她恍惚意识到了什么,干燥的唇缓缓合翕,却一个音也发不出声。
身边的白像历经风雨的斑驳白灰从潮湿破旧的墙壁上片片剥落,从最初的一点点,到最后的一面面,那些晃眼的白逐渐被现实里的色彩所代替。
黑。
红。
蓝。
黄。
绿。
紫。
无数的颜色在陈霁眼前飞逝而过,又在她面前分崩离析,她害怕地抓紧刺蘼的手,却没办法接受自己正在害怕的现实。
青狐抱着刺蘼逐渐萎顿的身体,他的头埋得很低,宽阔的肩膀细细地颤抖,有压抑的呜咽从他身体里困兽般地溢出。
陈霁低头看自己手里握着的那只手,素白,五指纤细,就连指尖的边沿都修饰地一丝不苟,就是这只她从不细瞧的手,此刻正渐渐变得透明。
陈霁从那只手里,竟然看到了自己掌心的纹路,她眨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心中忽然痛得一塌糊涂。
那只正在消失的手动了动,松松握住陈霁的拇指。
陈霁低下头,将脸凑到那只手背上,轻轻地蹭了蹭。
有泪落在沙堆里,被无声地吸收掉,徒留下一圈深色的湿痕。
陈曜嶙扶着叶舟,叶三十五扶着郑老太太,林岳白拉着叶舟的手不知所措地站着,客厅的地板上一片狼藉,那面被毁坏的玻璃窗裂迹森然。
青狐的怀里已经没有了刺蘼,他保持着拥抱的姿势,跪倒在地板上,无声无息。
这是陈霁第一次面对妖怪的死亡,她死死地盯着青狐的侧影,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从今往后,她再踏不进那个纯白的世界。
等所有的事尘埃落地,我们便生活在一起,说定了。
刺蘼,你这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