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山上的青狐和陈霁,距离海边的女神像,隔着遥远的半个城市。
“我们去海边吧。”陈霁一边说着,一边率先踏出一步,可是就在她脚跟着地的下一秒,远处先前还平静无波的大海忽然涌起大浪,浪头虽然是朝着海岸而去,但直面着大海的陈霁与青狐却立时感受到潮湿的海风迎面打来,几乎要将他们淹没。
陈霁缩回脚,疑惑道:“那海不愿意让我们过去吗?”
“不是不愿意让我们过去,”青狐的脸上有着难得一见的肃然,“她是不愿意让灰狼过去。”
陈霁想起灰狼之所以与她换心,为的就是变成人类,从而接近她。
青狐转头看向陈霁,说道:“我送灰狼过去,你留在这里等我。”
陈霁知道这时候去争论要不要一起去是毫无意义的一件事,她静静地点头,找了块阴凉的草地,径直坐了下来。
青狐看着她,忽然笑了,“青青,不管是人类时候的你,还是现在半妖的你,我都觉得,能和你在一起,我真是太幸运了。”
陈霁抬起头看他,眼神温柔似蓝天。
人类与妖怪,那不单单是跨越种族的爱情,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复杂因素太多,而最可怕的,便是时间。
鬼婆婆与松妖,海神和灰狼,即使有爱,他们最终都敌不过社会与时间。
爱情是灵智生命里最伟大的奇迹之一,也是最孱弱的情感之一,他们随时可以摧毁人生,也随时会被人生所摧毁。
陈霁看着被灰狼压得背脊弯沉的青狐,心里苦涩又甜蜜,绝望,又充满了希望。
青狐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勾着她从小看到大的笑,轻轻一跃,不见了身影。
陈霁坐在草地上,抬头望向头顶上一半的浓绿树冠和一半的蔚蓝晴天,心下怅然。
她的视野自从妖化后就变得极好,只要她愿意,一目千里不是问题,她甚至可以追随青狐的背影,看他穿梭在云层间,距离那片拒绝她的海,越来越近。
陈霁不自觉摸上额发间夹着的发卡。
为什么明知道她在海的那一边,灰狼却要在山里摸索攀爬呢?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灰狼疯了吗?
陈霁站起身,扶着树干回头望向树林。
那里头凉风习习,绿意盎然。
陈霁骤然蹿出,在百米外的一堆灌木丛里揪出一个小人,啪地甩向身后的草地。
“你干什么?”小毛孩子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腰怒吼道:“别以为你现在是半个老狼就会怕你!你只不过是只半妖,你懂什么叫做尊老爱幼吗?”
陈霁走向它,漠然说道:“带我去。”
“去哪?”小毛孩子被她眼神中的冷意震慑到,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陈霁冷冷说道:“去灰狼想去的地方。”
小毛孩子吞了口口水,干涩道:“那只狐狸精不是带他去了吗?”
“不对。”陈霁说道:“女海神是山里人,她即使成了海神,也改变不了她来自大山的事实,无土之木无源之水都不可能长久,更别提她在那么远的海边就能阻止我前进,灰狼心心念念要在这山上找到她,他就算是疯了,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出错。”
小毛孩子的脸越来越白。
陈霁冷笑道:“所以,这山上必定还藏着那女人的东西,是什么?”
小毛孩子惊恐地后退一步,它刚想逃跑,陈霁已经出手抓住了它的后脖子,像提小猫般将它提起。
小毛孩子拼命蹬腿,见实在躲不开陈霁的五指,脸上神情一变,忽然“叱”地放了个屁。
巨臭无比的屁。
陈霁退开好几步,捂着鼻子差点将昨夜的鸡呕吐出来。
变回真身的小毛孩子,也就是黄鼠狼,已经一溜烟逃进灌木丛了。
陈霁大怒,发狠劲,也追了上去。
虽然陈霁只是个半妖,但这半妖的身体里好歹有着老灰狼的心,当她奋起直追时,区区一只黄鼠狼又如何逃得掉。
黄鼠狼被陈霁重新抓回手上时,已经欲哭无泪了,它垂头丧气地伸长身体,叹道:“好吧,我带你去。”
黄鼠狼带陈霁去的地方就在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里,时值清晨,村子里的人都早早出了门,或者上学或者上工或者务农,黄鼠狼直等到狭窄的山道上没了人影,这才带着陈霁快步蹿进一户院子里。
陈霁抬头一看,发现这竟然是村子山神庙的院子,心中了然,便跟着它走了进去。
黄鼠狼指着院子正中央的红漆木门,说道:“喏,就在里面了,你自己进去吧。”
陈霁抬手要推门,指尖刚碰到红漆剥落的古旧木门,浑身上下如遭电击,她迅速抽手,可已经来不及了,从木门底下的小缝里涌出无数浓烟,烟味刺眼呛鼻,眨眼之间就将陈霁团团围住。
黄鼠狼见状不对,立即跑了。
陈霁被浓烟围困,视野和嗅觉都丧失了能力,她不敢妄然出手,便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等着。
浓烟深处,有个女人轻声唤她:“林郎!”
陈霁蓦地抬头,心中因这一声呼唤而悚然惊跳。
那声音不再出现,浓烟深处一片寂静。
陈霁哑着声,问道:“是谁?”
没有人回答她。
陈霁往前踏出一步,这一次,没有东西再阻挠她。
眼前浓雾散尽,一对半米高的龙凤红烛点亮了狭窄的空间,陈霁睁大眼,看向红烛后头的喜床上,身着凤冠霞帔的新娘静静地坐在床沿,一个同样身着大红新郎喜袍的男人正慢慢走向新娘。
“……狼?”陈霁只觉得喉间堵塞,她张了半天嘴,最后只讷讷地说出几个字,“……林郎?”
那个新郎回过头来,脸上的笑容温暖欢喜,虽然长得不一样,但陈霁还是一眼认出他就是那只患上失心疯的老灰狼。
陈霁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对龙凤红烛还在袅袅娜娜地燃着光,陈霁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心口因为眼前的场景,疼得几乎窒息。
她眼睁睁看着那男人走到那女人面前,挑开她的红盖头,两人相视一笑,女子温婉,男子清和。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陈霁再也受不住,她猛然蹲下身,浑身颤抖地怒吼道:“灰狼!你这个傻子!”
浓烟骤然散开,阻拦在陈霁面前的,还是那扇红漆剥落的古旧木门。
院子外走进一个背脊弯曲的瘦小老头,他诧异地看着蹲在山神庙前的陈霁,小心地问道:“小姑娘,你怎么了?”
陈霁抬起头,半晌后,她问道:“我能进去上个香吗?”
老头笑道:“当然可以咯,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难过的事才要来烧香啊?我告诉你哦,只要你心灵,山神爷爷会保佑你的。”老头一边说一边推开大门。
陈霁跨进寺庙高高的门槛,仰头看向供桌上高高在上的山神。
老头给陈霁递了香烛过来,又嘱咐了遍心诚则灵,便转身进了内堂。
陈霁并没有执香叩拜,她看着眼前的山神像,心里五味杂陈。
老头又从内堂转了出来,见陈霁痴痴凝望着山神像怀里托着的木盒,笑道:“你知道山神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吗?”
陈霁摇摇头,“不知道。”
老头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笑道:“是一颗心,一颗人心。”
陈霁瞪大眼。
老头哈哈笑道:“相传山神恋上凡人,宁愿舍弃神职也要陪着凡人生老病死,玉帝动了天怒,在山神与妻子大婚之日,将山神的妻子驱赶至海边,让他们永世遥遥相望却不得一见,山神原本养着一头狼妖,狼妖怒不可遏,要去天庭找玉帝说理,却被哮天犬咬去一条腿,狼妖落在海边,山神妻子悲痛欲绝,在海边挖掉了自己的心,让狼妖带回给山神,说是纵使这一生都不复相见,以我心换你心,心心相印,白头偕老。”
陈霁听得目瞪口呆,最后嗫嚅问道:“这是真的吗?”
老头哈哈大笑,“神话传说而已,谁能去考证真假?就像这传说说了上千年,也没一人敢爬到山神怀里去看那盒子里到底是什么。”
陈霁沉默良久。
老头不知何时慢腾腾跨出门槛,离开了。
陈霁盯着那木盒看了许久,最后下定决心,转身将庙门一关,爬上供桌,站到山神怀里,去抓他手上的木盒。
木盒很沉很旧很脏,却一点也没有损坏,陈霁带着木盒跃下供桌,站在山神像面前,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理所当然的什么也没有。
陈霁冷笑,带着木盒重新爬回供桌,将木盒放回到山神的怀里。
结果,还是什么也没有吗?
她到底在期望什么呢?
陈霁站在供桌边上,回头望向山神的脸。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是在浓烟深处,红烛映衬下,喜气洋洋的,灰狼的脸。
对不起,我最终还是没能为你找回些什么。
陈霁这样想着,眼前却是一黑,身体不由自主从供桌上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