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霁带着犹豫开口,“你……。”
叶一没有给她说下去的时间,他截了她的话,语调平和中自有不容置疑地笃定,“你过来。”
陈霁依言走到书桌旁。
叶一将保养好的笔记本递给陈霁,年老的脸上浮现出温柔慈祥的笑意,“这是你外公的东西,现在交给你。”
“外公的?”陈霁一愣,继而迫不及待地翻开笔记本。
厚厚的笔记本里并没有写下太多的文字与心情,反倒是许许多多用钢笔描画出的小图案充盈在纸页的每个角落,陈霁翻过几页,突然被其中一副图画吸引。
画面中是一扇窗户,窗下是一张简单的硬木书桌,桌面上停着一只小鸟,那小鸟微微侧着脑袋,圆圆的眼好奇地看向画面外的陈霁,十分灵动可爱。
陈霁合上笔记本,眼神落在现实里的窗外,忽然失了言语。
画里小鸟所见的,是自己,还是几十年前的外公?
叶一轻轻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它交给你吗?”
陈霁嘲讽地笑,“你让我继承外公在这里的东西,你是以为你能像囚禁我外公那样囚禁我吗?”
叶一摇头,“我年轻的时候都关不住他,更何况现在,对象又是你。”
陈霁抿紧唇。
叶一又问:“你知道我摸着那本本子时是什么心情吗?”
陈霁没有回答,她不喜欢揣度人的心思,就像她不喜欢别人揣测她一样。
叶一微笑道:“这几年,虽然我一直记得要来这里看看,但大部分时候的心情就像刚才一样平静,我越来越平静了,这也意味着我已经快忘记叶济申这个人了……关于他的一切,总有一天我会全部忘记,这就是咒器的命运,这就是……。”他忽然顿住,眼神意味不明地看向陈霁,见她并无怪处,这才转了话锋,接着说道:“咒器会消失,不管是照片录像,还是人的记忆,他们都会消失,唯独这些东西会保存下来,他们看过的书,用过的本子,睡过的床,住过的房间……。”
陈霁忍不住回道:“可是原本记着他的人都忘记他了,这些东西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睹物思人也该有人的存在,没有人,所有这些,不过是死物。”
叶一一怔,继而失笑,他的笑声由低低的轻笑逐渐高昂起来,笑得酣畅淋漓,笑得几乎又要咳出几口老血。
陈霁觉得莫名其妙,她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任何笑点。
叶一笑够了,这才安静下来,他坐着看了会儿窗外,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起身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书,坐回书桌前,静静地翻阅。
陈霁盯着他看了半天,心里觉得奇怪,问道:“你打算在这边看一天的书吗?”
叶一没有回头,理所当然道:“是啊。”
陈霁顿觉不舒服,“我能请你出去吗?”
叶一拒绝,“不行,这里你说得不算。”
陈霁冷冷一笑,转身上床,被子一盖,倒头就睡。
她原本并不想睡,只是不想面对叶一,便闭着眼思考接下来的计划,可她躺着躺着,脑子越来越沉,到最后更是困倦地连眼都睁不开。
盛夏的近午,本来就是熏熏然正好眠的。
陈霁干脆闭上眼,真的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陈霁恍惚感觉到有人在握她的手,她的眼皮微动,睫毛轻颤,一双眼刚要睁开,床边忽然响起深沉如雾的一声喟叹。
“别动,别看我……。”是叶一,“……就让我这样看看你……。”
陈霁皱眉,却也没有睁开眼,“我常常被人认错为另一个人。”
叶一轻笑,“是吗?那就让我也认错一次吧。”
陈霁有些疑惑,她觉得她今日见到的这个老男人一点都不像她想象中的叶一。
她想象中的叶一应该是一个寡情凉薄的男人,心里仅存利益,对人,对事,他必定总是客观的,就连他的长相也应该是清淡中不见余温,凉得令人心悸。
可是他不是。
她见到的叶一不是这样的,他苍老平和、深情感性、眼皮松弛的眸子里不遮不露地透着属于自己的情感,当他静静地站在你面前时,你仿佛能听到一首连空气都会跟着哼的老歌。
陈霁听到自己轻声问他,“我外公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叶一轻笑了一会儿,淡淡说道:“他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
陈霁并不生气,她很平静,“怎么说?”
叶一没有回答陈霁的问题,他松松地握着她的手,粗糙的拇指指腹在她的虎口处缓缓摩挲,这种自然的亲昵就好像他们俩不是敌人,而是一对感情深厚的祖孙。“你知不知道你母亲的能力很惊人?”叶一停了停,意味不明地笑,“咒器生下来的孩子,果然是最好的。”
陈霁冷哼一声后开口,“我妈妈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是外公教导她成为一个善良的人,善良是人的品格,远比能力重要。”
叶一忍俊不禁,握着陈霁的手紧了紧,“你表面看上去像一只冷冰冰的兔子,吃着自己的草,住着自己的窝,与世无争,可实际上你就是只小狮子,倘若有人侵犯你的领地,你必定拼死反击,直到将对方驱逐。”
陈霁嘴角微扬,“你错了,我既不是兔子也不是狮子。”
叶一轻笑,“哦?”
陈霁笑道:“我就是陈霁,只是陈霁而已。”
叶一哈哈笑,“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从这里出去,你会做什么?”
陈霁不假思索地回答:“打败你,让这个家里的人都能像个正常人生活,人生苦短,何必急着去死?”
“为什么不直接逃走?”叶一微感惊讶,“以你家人和朋友的能力,你完全可以高枕无忧。”
“外公逃走了,但是事实证明,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途径。”陈霁说:“我的母亲并不知道咒术的存在,也绝不想借这能力得到什么,却依然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每一种能力都有它们存在的必然,真正需要被改变的是执掌这种能力的人,改变人,才能改变命运。”
“那你打算怎么改变这里的人的命运?”叶一颇感兴趣,“让所有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我不知道,”陈霁坦白道:“我也很迷茫,我只是不想让这座塔里的悲剧再延续下去,更不希望这里的悲剧扩散到外界,不管是被诅咒的人,咒术师,还是咒器,我还是那句话,人生苦短,何必急着去死。”
叶一握紧陈霁的手,忽然说道:“谢谢你,陈霁。”
陈霁没有问他谢自己什么,因为下一刻,叶一已经松开了自己的手,她猛地睁开眼,看见的便是叶一转身离开的背影,“叶一!”
叶一回头。
陈霁终于问道:“你今天来,到底是为什么?”
叶一的脸上浮起淡到无形的笑容,“我在等一个人。”
陈霁问道:“谁?”
叶一转头看向窗外,“一个一定会来救你的人。”
陈霁一直以为叶一指的是青狐和叶三十五他们,但是等到入夜,她才醒悟过来,青狐与叶三十五并不是值得叶一等待一天的人。
叶一这辈子最牵挂在意的人应该只有两个,一个是逃离八角宝塔的天才咒器叶济申,另一个就是会被他带领进入宝塔目睹叶济申的好友——叶二。
也就是c。
陈霁坐在床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蹲在书桌上拿小石子丢自己的女人,是真的被惊到了的,“c?”
C一身夜行装,压低声招手道:“快过来,我带你离开这。”
陈霁迅速滑下床,“你怎么会在这?我爸爸妈妈呢?”
“他们都很好,”c拉住陈霁的胳膊,熟悉的脸上微笑道:“现在只要把你带出去,你们就能团圆了。”
“青狐呢?叶三十五呢?”陈霁追问:“他们怎么办?”
C一边探头往窗外望,一边安慰道:“有别人去接他们了……啧,现在的守卫比我当年还在的时候,逊了这么多!”
事出突然,陈霁跟在c的身后往房间外走去,虽然c是值得信任的人,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C带着陈霁往塔楼的楼梯口走去,楼梯铁门上的门锁犹在,c却不以为意,从身上掏了根铁丝,插进锁眼来回拨弄,直到听见轻微声响,这才满意地笑了。
拉开铁门,底下就是直通向下的木质楼梯。
陈霁跟在c的身后,一脚一脚往前踏,楼下一层没有光,伸手不见五指,c不作停留,拉着陈霁的手快步往下,直走到原本安放将死之人的第五楼,陈霁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走廊上的壁灯,问c道:“你觉得不觉得哪里不对劲?”
C侧耳听了听,皱眉道:“太安静了。”
陈霁试探地走出一步,手指尖轻触走廊的墙壁,一阵奇寒骤然袭上她的身体,同时,她的指尖与墙壁黏连出一条细细的银丝。
C猛拉陈霁后退,怒吼道:“是寒胶!快跑!往楼上跑!”
陈霁拔腿便跑。
在她身后,深长狭窄的走廊像一条蛇般蜿蜒蠕动起来。
陈霁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了。
叶一用一天的时间来等待c的到来,又怎么会轻易让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