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木屋，我的手已经彻底抬不起来，绷带在滚下山坡时已被碎石割开，断裂处淤血不散，皮肤黑紫。闷油瓶拆掉绷带，洒上一些带着浓浓草药味的药膏，我把手往回缩，他按住我，低声说：“别动。”
虽然知道徒劳，我还是固执地想要挣脱，他抬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温和：“再不治就废了。”
我突然发现，他不当族长，完全可以当个大夫，这么打击病人心理防线的话都说得出来。
不过也确实有效，因为我知道他不会乱说。我不敢再动，安安静静地等他包完。闷油瓶用夹板固定了受伤的部位，例行公事般地交代了一句好好休息。
我看着他在屋里清理东西，心想我是不是可以赖在这里养伤？但很快我就看到他装了几瓶药在一个背包里，然后把背包递到我面前。
我咬了咬牙，打算说一些死皮赖脸破釜沉舟的话，但他却直接给我了一个无法辩驳的理由。
“我找到胖子了。”他看着我，平静地说。
我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抬头看着他。
闷油瓶没有接触我的目光，拿出一张纸放在我面前。
我拿起来看，上面是一个地址，在中国北部，那是一个我们从来都没去过的地方，胖子是在大东北找了个油斗挖了二十多年吗？特么地都挖穿了吧？
“你怎么找到他的？”
“我一直派人在找，刚接到的消息。”
我攥着那张纸条，想了一会儿，站起来说：“好，去找胖子。”
闷油瓶点点头，帮我拉开屋门。
我走到门口，回头看着他说：“我是说我们一起去。”
“我说过……”
“我知道，可是那个张晓冥，”我不死心地打断他说，“他已经把秘密告诉我了，不会这么容易放过我的。”
“他不敢对你怎么样。”闷油瓶淡淡地说。
“我手都废了，完全没有战斗力。”
“药在包里，记得换药很快就会好。”
“我会忘的。”
闷油瓶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夕阳已经沉到了天边，余晖浅浅地洒向地面，把一切都染成了微微泛黄的老旧照片。
就这样站在门口沉默了很久，我低声说：“最多三天，你就可以回来。这么多年，可能也就最后一次了，我只是希望大家能够见个面，喝杯酒，然后我就不会再来找你。”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走出去的每一步，都有汗顺着后背流下来，第一次跟闷油瓶玩心理战，完全没有丝毫的胜算。如果他真的不走要怎么办，话说得这么洒脱，如果再回头说我开玩笑的啦，会不会太尴尬。
走了有十几米，我听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声音很轻，我却感觉似乎脑袋一炸，脚步随之缓了一拍，但仍惯性地往前迈动。没有听到脚步声靠近，却突然感到肩头一轻，我侧脸看去，闷油瓶接过背包，走到了前面，顺手递给我一把手电。
我接过手电，微微笑了下，莫名地升腾起一种特别的成就感。
我那句最多三天完全就是一句屁话，因为我们用了四天时间才到了纸条上写的那个地方，那是漠河县城里最靠北的一个小镇，很冷，冷到我感觉能把时间都冻在原地。地上的积雪毫不夸张地没到大腿根部，这样的天气，通往小镇的路上没有任何可以使用的交通工具。我想不通裹着浓浓烟火味的王胖子怎么会选择住在这种远离人间的地方。县城里的人劝我们等到开春再来，闷油瓶说没有时间。于是我们找乡亲们连买带借弄了些装备，匆匆找了张地图就闯入了茫茫雪原。
这段路在地图上看并不是很远，但我们走了整整一天，从天亮走到天黑，若不是闷油瓶有极强的方向感，我想我一定会在这漫天大雪中陷入深度绝望。中间不能停下休息，否则很快就会与这雪原融为一体。夜幕降临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遥远的灯光，那似乎是个小小的教堂，隐隐可以看到屋顶的十字。我几乎可以体会唐僧师徒在荒无人烟的路上即使碰到妖怪也会迫不及待想要去靠近灯光的那种感觉。
小镇不大，住着不多的几户人家，胖子是外来人，很容易打听到他的住处。当你与久未谋面的老朋友见面，总会在脑子中想象出各种相见的场景，悲伤的，甜蜜的，惊喜的，激动的，欢喜雀跃的，抱头痛哭的……任哪一种，我都没有想到，他会拔腿就跑。
看到胖子的时候，他就坐在一个屋子的门口劈柴，雪下得很大，把眼前的画面扰乱得迷迷茫茫，我一时不大确认，只是感觉应该就是他。我缓缓走过去，雪在脚下踩的咯吱咯吱响，他一直低着头劈柴，好像完全不在意路上有什么人经过。
我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站了好大一会儿，看着他把手边的木柴一块块劈完，看着他夹杂雪花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眼前的丝丝白发，我宁愿相信那是雪，而不是岁月。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眶中流过，只一瞬的温热，便迅速被冻结成霜。
深深呼了口气，白雾在眼前飘过，视线变得有些模糊，我轻轻地叫了一声：“胖子。”
听到声音，他的手停在了半空，却迟迟没有抬头，我调整了下心情，笑着说：“你干嘛跑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快把老子冻死了。”
他缓缓抬起头，缓慢地如同真的是一个老人，如果说岁月的沧桑我早有准备，那么这满目的悲怆却是我始料未及。我第一反应是认错了吗？可这的确是当年在弹尽粮绝时也能拿我开涮的那张脸，是在任何生死关头都会毫不犹豫挡在我前面的那个人。“胖子……”我走上前，想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没想到他突然站起来，扔掉手里的东西，仓惶地向前方跑去。我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眼前这一切。
雪很大，他步伐踉跄，一步一滑，闷油瓶几步便追上了他，胖子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推到一旁，闷油瓶没有任何防备，被推的退后几步，而他自己也失去平衡，狠狠摔到雪地里。我跑过去，想伸手扶他，他躲过我的手，拼命爬起来，走了几步又摔到地上，我走过去拽着他说：“胖子，你干什么？！”他完全不搭理我，一个劲挣扎着站起来，我没办法，只好帮忙把他扶起来，但只要一站稳，他推开我拔腿就跑，反复了几次，我干脆一把把他推到雪地上吼道：“你他妈闹够了！”
胖子没有再挣扎着起来，只是愣愣地看着我，看得我想狠狠抽自己一个耳光。
他慢慢地平静下来，终于开口说出了一句话：“你真的是……天真？”
“对，我是天真，”我走过去，陪他坐在雪地上。
他抬头看了看闷油瓶，声音有些沙哑：“你们都没事？”
闷油瓶点点头，走过来坐在旁边。
夜已经深了，在铺天盖地的大雪里，胖子开始像个孩子一样哭泣，我知道他有很多故事，但在这一刻，我没有再追问下去，不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和一些孩子的欢唱，“今晚是平安夜哦，”我搂着他的肩膀，就像当年，他把我护在身后一样。雪很大，在这个极北的小镇，有三个人在此重逢，我们各自走过了很长的路，独自面对不一样的孤独，还好，终于走到了一起，让所有遗憾，都来得及弥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