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点，铺子陆陆续续提前打烊，我跟闷油瓶拎着酒走回我的住处。天还下着雨，只有一把伞，雨水湿漉漉地打在身上，顺着手指流向地面。
走进房间，每个人的衣服都湿了大半。刚换好衣服出来，就看到胖子扛着袋面走了进来，边走边骂骂咧咧地说：“你们这破地儿，他妈要啥没啥，连盒盐都得现买，胖爷想露一手都这么费劲！”随后就看见王盟大包小包地拎着超市的塑料袋步履蹒跚地跟了进来，幽怨地答道：“人家都在饭店订桌，现在谁还买菜自己做啊！大过节的腿都快跑断了。”
“你懂个屁！八月十五就要在家里才叫团圆，在外面那叫吃饭！”
胖子忙忙活活把东西往厨房搬，扭头看见我们俩坐在沙发上喝茶。
“去去去！你们俩，洗手搓汤圆儿！”
“八月十五为什么要吃汤圆？”我疑惑地问。
“不为啥，图个彩头嘛！大家第一次能安安稳稳坐一起过个节，汤圆汤圆，团圆团圆，大吉大利！”胖子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倒了一盆面放到我们面前。
我们俩互相看了一眼，一起抬头看着胖子。
胖子站了一会儿，见我们都没什么动静，突然意识过来说：“噢，不会是吧？我去！你们俩以后是不是打算互相看看就饱了。洗手洗手，胖爷教你们！”
胖子抡起袖子，先教我们和面，没什么难度，只要掌握好分量。然后就是捏一小团面把现成的馅料放进去在手里团啊团啊团成一个小圆球，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团圆的来历。
厨房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碗筷落地的声音，胖子赶紧站起来往厨房跑，几秒钟后就听见胖子在厨房里咆哮：“卧槽！天真！你这奇葩伙计哪儿找来的！！”
我忍不住笑了，转头去看闷油瓶，他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在手心里搓元宵。这双手，拂过墓碑，染过尘埃，拿过刀，沾过血，只是不曾如此温和地拨弄过世间的柴米油盐。它拥有让人畏惧的强大力量，却也能婉转灵巧，轻柔如斯。他学什么都很快，只是他曾经担负太重，从来没有空闲的心思去做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事。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他生命中面对的都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暗流涌动的人心，除了偶尔抬头仰望天空的纯净，就只能独自面对命运的千疮百孔。而现在，他愿意放下曾经，试着去做这些平凡的小事，他愿意适应我的生活方式，不拒绝走入普通人的生活，这是我们都希望看到的。
头发没有擦干，水珠顺着脸颊流下，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擦，在唇边留下浅浅的面粉痕迹，我笑了下，他抬头看看我，问：“笑什么？”我摇摇头，说：“没什么，你继续，我去厨房看看，看王盟是不是还活着。”
厨房里狼烟滚滚，王大勺正叼根烟轮着大铁锅爆炒辣椒肉片。王盟满头大汗地站在旁边打下手。我走到门口，被呛得一阵咳嗽。
胖子没空搭理我，背对着我说“过来干嘛！看我有没有把你伙计炖了？”王盟举起萝卜在他背后做了个打人的动作，终究没敢打下去。
胖子没发现背后的动静，接着交待我：“你们俩快点搓，搓完了挂灯笼！”
“灯笼？”我扭头看了一圈，看到厨房门口的餐桌上放了两大包纸灯笼，“挂哪儿？”我拿着袋子问。
“二楼阳台上”
“下着雨呢！”
“早就停了，你们上去看看。”
我走回客厅，桌上的盘子里已经整整齐齐地放了不少做好的元宵，看起来模样很不错。
“走吧，胖子让我们去挂灯笼。”
闷油瓶站起来，衣服和手上沾着细细的面粉，我笑了笑，拿了条毛巾递给他。
走上阳台，才发现雨真的停了。原以为今晚看不到月亮，没想到云竟然散了，一轮明月挂在清澈的夜空，俯瞰着人间的万家团圆。
胖子买的是最传统的那种中秋灯笼，需要放上蜡烛，再一个个点亮。屋檐的位置太高，闷油瓶站在凳子上，我用打火机点亮一只就伸手交给他，他举起手臂把灯笼挂上屋檐，蜡烛柔和的火苗透过灯笼映在他的脸上，打出一层淡淡的红晕。
两大包五颜六色的灯笼，把原本清淡朴素的阳台装点得缤纷而喧闹。我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左邻右舍的屋檐下都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十年，十个中秋，我们处于生死未知的两个世界，每年的月亮，始终都是残缺了一半。终于有一天，可以融入万家灯火，拥有一次难得的团圆，虽然我不知道，这样的团圆可以持续多久。
闷油瓶不止一次在我面前突然失踪，我没有把握，也无法预计，他什么时候还会消失不见，尽管他现在没有离开的理由，但他也从未说过会永远留下。
我点燃手中的灯笼，火苗随风轻轻摇曳，我举起来递给闷油瓶，抬头看着他说：“如果有天走散了，至少每年中秋我们三个都到杭州过节，好不好？”
闷油瓶的手顿了一下，看看我，接过灯笼，点了点头。
月亮很圆，不声不响地挂在天边。
灯笼还没挂完，就看到王盟蹬蹬蹬地端着两盘菜跑了上来，团圆饭正式进入上菜模式，楼上楼下开始充斥着胖子大声吆喝的声音：“王盟！酒拎上去！”“王盟！过来把鱼宰了！”“螃蟹呢？你丫是不是给吃了！”“卧槽！那盘还没炒呢！”
我的房子第一次这么热闹，闷油瓶也并不嫌吵，站在桌前摆放着酒杯与碗筷。
桌子上很快摆满了酒菜，有荤有素，有凉有热，如果胖子天天住在这里，我想这里很可能有天会出现三只胖子。
闷油瓶回来后的第一个中秋，本来我们也打算到饭店吃饭庆祝，但胖子坚持说要在家里吃才有感觉，原来，真的是不一样。
如果一生要用十年等待去换取一朝把酒言欢，又有谁不愿割舍漫长的寒冬暗夜，只求一天云开雾散。
若无尽的生命只是沉浮于更多阴谋算计人心贪婪，又何不放下执念，只盼一朝花好月圆。
即是如此，何必固执于生命的延长，何须执着于追寻真相，生命并非数字的累积，有些瞬间，即使短暂，也可抵过千年。
席间大家天南海北，东拉西扯，但没有谁再提到过去的那十年。闷油瓶仍然少言寡语，但只要敬酒就来者不拒。我知道他酒量很好，喝倒我们一群估计没什么问题。
酒过三巡，终于体会到在自己家里的轻松自在，随意的大呼小叫，随便的吆五喝六，玩笑开到无边无际，也不用担心有人侧目相向，更不用担心喝多了醉倒在路上。胖子张罗着要给王盟找媳妇儿，说巴乃有好多漂亮小姑娘，让王盟跟他去见识见识。我大着舌头吼：“胖子你他妈够了！你把他弄走了，老子去哪儿找那么便宜的伙计！”王盟嘿嘿傻笑，呆愣愣地说：“老板我不走，我特么就是要看你到底啥时候给我涨工资。”“快了！快了！”我搂着他的脖子说，“等爷的铺子上市，爷就给你涨工资，升你当CEO！”噗～～胖子一口酒喷了出来，王盟继续傻笑着说：“说话算话！我等着，等着……”说着说着就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闷油瓶喝着酒，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们胡闹，胖子突然转身趴到他面前说：“小哥，我问你个问题，如果你知道这十年天真变成这样，你当年还会不会替他守门？”
气氛突然冻住了，喧闹声瞬间停止，每个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胖子！我们说好……”我没想到他会毫无预警地蹦出这个话题，拦都来不及拦。
胖子眯着眼睛冲我摆摆手，不清不楚地说，“我……我就这一个问题，问完……我就闭嘴……”话还没说完，胖子酒杯一歪，一头栽到桌子呼呼睡去。
闷油瓶抬起头，目光缓缓地移到我的身上，我回避着他的目光，端起酒杯说，“喝酒喝酒，胖子喝多了，你别搭理他！丫就是……”
“会，”闷油瓶平静地说，我的手停在了半空，定定地看着他。
“但我会告诉他，别乱跑，等我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