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爱丽和孟苏
小时候,我经常做这样一种梦。
梦里,是一个特别、静谧、仿佛有许多不能言说的秘密的小镇。它建立在一个金色的海岸旁,海水透着金灿灿的光亮,大人和小孩在海边嬉戏玩耍,手上捧起的浪花,仿佛是一轮轮迷你的小太阳。小镇的规划很紧密,有山、有小溪、有村庄,还有镇中心临时搭建的舞台和一些说不出是哪个朝代兴建的古风遗迹。
儿时的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这里,起初只能看到金色的海边,一阵浪花打来,梦就醒了。上了高中之后,就开始从海边走向小镇,空荡荡的街道,石砖砌成的小路,没有花香的花丛,我不知道要走向哪里,忽的就迷路了,迷宫一样的小巷就突然出现在眼前,心里满是惊恐,醒来之后,我就毅然的给自己下了一个定性,幽闭恐惧症。从此,害怕梦见这里。每天睡觉前,都要和自己说,拜托,一定不要做梦。自我催眠的效果很明显,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那个小镇了。但我知道,我与那个地方一定有着逃脱不掉的关联,只是这个机关不知何时才会打开。
鲸,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只喝黑咖啡的漂亮女孩,她长得小巧精致,亚麻色的头发与锁骨并齐,开心的时候绝不掩饰,笑起来一口小白牙,看似温柔却骨子里倔强,正因如此,时常显露出来的较真让她几乎与男人绝缘,但凡女人自觉成了绝缘体,其实都是有故事的,她也不例外。鲸的不做作和真诚,让我俩成了将近十年的密友。当然,她也知道我的梦,只是我们很少提起。
今天晌午的阳光正好,我约鲸一起出来坐坐。地点是我们经常密会的咖啡馆,这间咖啡馆很特别,是由几间仓库改造的,所以屋里的延展性很好,举架又很高,坐起来很舒服、宽敞。这里的风格绝对是自由派纯臆想的美式复古,也许是没搞清楚是那么是美式的,什么又是复古,索性贴满了老牌摇滚乐队的海报和好莱坞明星的剪纸,在铜制壁灯的光影里,些许有那么点意思。
鲸比我来得早,因为属于待业状态,她整个人显得有些慵懒,花布长裙配草编谢,一边玩着手机,一边卷弄这垂下的头发。
“来多久了?”我放下包,赶快落座。
“比你只早一会儿,还没点餐,你,想吃点什么?”鲸放下手机,看着我。
“嗯,我想吃午饭,你不会鄙视我吧。”
“哈哈,哪有,你下午还有工作嘛,哪像我这样的闲散人员。”
“大老远的请你吃饭,不领情可以,可不许挤兑人。”
我和鲸是那种可以好到互黑的朋友。
我们点了一份薯条、两份猪排蛋包饭、一碗沙拉和两杯果汁。坐在咖啡店里,却完全和咖啡没有关系。
端来盘子的是爱丽,她是咖啡店的老店员,年纪也就二十出头,但作风火辣,我们曾亲眼目睹她与男客人调情,明显一个见到优质男人就立刻扑过去的主儿。爱丽放下托盘,勉强笑一下就转身走了。这不像她平日的态度啊,至少要聊两三个回合吧。
“听说,爱丽最近很惨。”鲸用极小的声音对我说。
“因为什么呢?”我抬头看了一眼爱丽,背影属实落寞。
“前些天,来了一个讲着一口粤语普通话的男人,看似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点餐之后还多给了消费,感觉就像在国外待久的商务人士,爱丽就猛地扑了过去,可惜,一下扑猛了。”
鲸嚼着薯条,咽下一口果汁。
“怎么着了?是有老婆的?”
鲸摇摇头,继续蘸着薯条,继续讲着的只是“听说”而来的八卦。
“不是,爱丽跟他混了两个星期,差点辞掉咖啡馆,谁知那个男人是个骗子,不过是个南方混混,没钱又脾气不好,爱丽找他闹,他就威胁她,结果只好一拍两散,爱丽继续回来上班了。”
“哦,怎么会那么傻?半个月才知道他是骗子呢?”
“所以说扑猛了呀,乱花渐入迷人眼啊。”
“这次长了教训也好,以后她就可以改掉那些见好就扑的恶习了。”我大口吃着猪扒饭,说着不痛不痒的别人的私事。
“像我俩一样好吗?倒是从来不扑男人,但也没有男人扑我俩呀,至今还这么晃着呐。”
鲸的话没错,好像月老、丘比特都看不见我俩似的,就这么晃着晃着也快三十了。
我又看了一眼爱丽,她正在做咖啡,手法娴熟,却心不在焉,隐约能感受到她这半个月来所受的疾苦,就连一起做工的汤姆轻轻拍她,她都像受惊的小鸡一样抖了几下,那些扎痛她的日子一定是非人的。
“鲸啊,我吃饱了,我得上班去啦,你怎么办?”
“我想去书店,然后再去超市,家里断粮了。”
“好吧,那我们一起走,有一段顺路呢。”
我和鲸一起走出咖啡店,阳光正好,但有些灼热。此时,我很羡慕鲸的棉麻裙子,上面的碎花摇摇摆摆,仿若摇出一阵芬芳,而我的ol套装却紧裹着身体,压的透不出气。有没有人因为衣服不合适而辞职的呢?
看着鲸走远,我很羡慕她的自在。但想到每个月的租金和旅行计划,我也只能只是羡慕而已。
糟糕!手机忘记调成震动。会议室的肃静让我的一首西班牙舞曲破坏了。老板安东很严肃的看了我一眼。我低下头不想有任何的眼神对接。
好容易熬到会议结束,我看着手机上的五个陌生来电,犹豫要不要回复。正在这时,第六个响起来。
“喂,你好!”
“我是爱丽,你有空吗?
“爱丽?咖啡店的爱丽吗?”
“是的,我想找你出来聊聊,确实有些突然,但是这件事只能和你说了。”
“那好吧,只是我现在没有时间。等我下班好吗?”
“好,你定地点吧,我去找你,哦对了,这件事替我保守秘密好吗?”
我犹豫了一下。
“只有你自己知道,好吗?”
“好吧。”
放下电话,我决定选个安静但安全的地方,而且根据事态的严重程度,再决定是否保守秘密。
我和爱丽算不上朋友,最多也就点餐前后说过几句话,她除了知道我在杂志社上班之外,并没了解太多,所以对于她的来电,我颇为感到意外,因为这个神秘的约会,我下午的工作都在恍惚中度过的,还好今天是周五,需要做的事情并不多。
熬到了下班,我才想起来要把定好的地方发给爱丽。我选了一家叫樱桃之吻的文化pulb,里面有很多无酒精的鸡尾酒可供选择,而且只是轻音乐,并不会影响聊天。地址发出去之后,我就打车直接去了樱桃。
Pulb里的人很少,我选了一个角落坐下来,不一会,穿着比较性感的爱丽走进来,一下就看见了我,爱丽向我走来,看的出来是花了很多心思在妆容上,可惜掩盖不住的疲惫。
爱丽落座,问我喝什么,执意她请。
“好吧,无酒精的莫吉托。”
“无酒精的?那就是薄荷叶配雪碧呀?哈哈,原来你不喝酒啊,我要樱桃之吻啊,这个是威士忌调的。”侍者拿走酒单。
爱丽拿出一包香烟,客气的招呼我,我是不吸烟的。
爱丽点燃一支香烟,吐出淡淡的烟雾。
“爱丽,你是需要我的帮忙吗?”
“我现在又改主意了。”爱丽弹了一下烟灰。
“哦,那发个信息告诉我就好啦,为什么还来见面呢?”
“万一我看见你,又改回原来的想法呢?所以还是见见比较好。”
我心里不乐意了一下,这个不熟的女人,你当我是没事做吧。大好的时光陪你消耗。我没有接话,耐心的等着我的莫吉托。
爱丽显然看出来我的不开心,陪着笑脸,猛吸一口烟。
“你先听听这件事吧,我想只有你会理解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在一个男人的梦境里见到了你。还有是因为你做杂志编辑,又是心理学研究生,不会拿我当疯子。“
“你想说的是什么呢?我听的好乱啊。”
侍者端上来两杯酒。爱丽递过来我的莫吉托。
“我之前认识的那个男人叫孟苏,就是大家现在“听说”加“杜撰”的故事的男主角,其实他不是有钱人,但也不是江湖混混,他是个造梦者。”
“嗯?能不能从头说起,我还没碰酒,却听晕了呢。”爱丽的话让我找不到边际,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还有我要腾空一下脑容量,不管怎样,先把中午“听说”的那个故事删除一下,以免和当事人爱丽所讲的事情发生冲突。我喝了一大口莫吉托,薄荷果然有镇定清脑的效果。
“我第一眼见到孟苏的时候,就像魂被勾了过去一样,不要误会,我可不是见到什么人都往上冲的,他的身上散发一种独有的清香,似曾相识。谁料他也是如此,他说他见过我,在梦里,起初我也不相信,以为这些都是泡妞的套词,但是反生的几件事,让我彻底相信他了。”
爱丽的话简单明了,又没喝酒,不像是醉话,也不像是编出的故事,退一万步,她倒是真没必要把我叫出来,特意来骗我。
“你能说的再清楚些吗?”
“那天晚上,我就和他回了家,他家是租的公寓,墙上挂满了素描,我以为他是一个画家,但他说这些都是他的日记,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尤其在说这些不着边的话的时候。”
爱丽的眼光是这么奇特么,倘若是我,我一定会开门就跑的,万一是个变态杀人狂怎么办呢,哦,倘若是我,也不会和男人这么随便回家的。
“我们做完爱做的事之后,他就开始睡觉,我很无聊想去厨房找点食物,就在我准备煮方便面的时候,孟苏忽然起身,他闭着眼睛拿着铅笔开始素描,我害怕他是梦游症,所以躲在厨房不敢出来,等了一会儿,好像没动静了,我才走进卧室,孟苏还在睡觉,地板上散落着几张画纸,都是他刚才起来画的。我捡起来,细看这些画,原来是一个小镇不同视野的结构图。”
听见小镇,我心里紧张起来,一下就想起了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做过的梦。
“孟苏醒来后,我拿着这些素描问他,他说做这样的事儿已经五六年了,每晚都会做梦,然后开始画画,但是梦见了什么醒来之后是不会记得的,他也很疑惑的看着自己的素描画,于是那个早晨,我们就一起翻看了好多好多张素描。你需要再来一杯吗?”
不知不觉,我已经喝完了一大杯莫吉托,爱丽的话让我渐渐觉得这是真实的,或许真的和我有关。
“就是在这幅画上,我看见了你。”爱丽拿出了一张画,上面画着大海和沙滩,一个女人走在海边,轮廓和衣服的确和我极为相似,尤其是那个条纹长裙,也是我经常穿着的。
“也许是凑巧吧,我实在想不出这些事是什么关联呢?”
“我相信他的画和所说的话,之后的几天,我们一直待在一起,他除了偶尔打几个电话之外,也没别的事情可做,我们一整天都在聊未来,虽然很多事情都很渺茫。”
未来吗?我真的想不出他们是如何规划未来的。但是我确实很想知道为什么孟苏会在做梦的时候,而画中的女孩究竟是不是我。
“可是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呢?这些事情你自己还都没搞清楚吧。”
“我说过,我已经改变主意了。”爱丽看着我,挤出笑容,有些勉强。
“好吧,也许这些不过是巧合。生活本来就充满了意外和惊喜。”我自我安慰了一下。
爱丽又点燃了香烟,咳了几声。
“也许吧,也许我和孟苏在一起也是缘分,所以我决定辞职了。”
“嗯?我觉得你要了解清楚才做决定啊。”
“我能了解到的又有多少是真的呢?至少我和他在一起是快乐的。”
“假如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呢?”说完,我即将后悔起来。
“可是,他骗我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爱丽是很漂亮,但也不会是个理由,一个骗子为了骗走一个女人,不仅要自动起床画画,还要具备素描功底,未免也骗的太辛苦。可是,这一切又没人能说的通,心理学上倒是可以解释梦游,但画出自己的梦境,我还不曾经历过,人类总是对于未知产生恐惧,此刻,我是彻底感受到这句话的含义。
“你喜欢他什么?”问出之后,我又觉得自己很冒失,但是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喜欢他是一个造梦者。”
爱丽说完,吐出一个清晰又很圆的烟圈,直接扑面而来,我被烟雾迷了一下眼睛。
过了不久,我从鲸那听说,爱丽的确辞职了,大家都说她是因为感情失败,怕自己睹物思人,才会辞职的,没有人知道她爱上了一个造梦者,更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叫孟苏。爱丽忠于了自己的选择,或好或坏,只有她知道。我只是很好奇,那晚爱丽约我出来,原本的想法是什么呢?假若她没改变主意,我听到的故事会不会不同。可惜爱丽已经消失在我的生活里,我时常会拿出那幅素描画,怅然若失,究竟爱丽的意图是什么呢?
躺在松软被子里,很容易入睡。我又梦见了那个小镇,暂且叫它金色之城吧,我又一次在海边散步,海风吹来,却感觉不到凉爽,只是看着那浪花金灿灿的层层推来,敲打出清脆的撞击声。远处,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拥抱,紧紧把对方向自己的怀里按下,像是要吞掉彼此的身体。如此缠绵,如此爱情。我走近他们,用目光送去了羡慕和祝福,女人抬起头,是爱丽的脸,她幸福的看着我微笑,不再勉强,想必她抱着的男人就是孟苏吧。她终于走进了他的梦境,而不是看着素描画了。真心为她高兴。我与他们渐行渐远,远到闹钟叫醒了我,我知道,我又开始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