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混乱之中,只听见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一默!!!”声音透露着无限悲凉,她跪在雨里搂着为她挡了一箭的许一默放生大哭。易平生距离她很远,但是他仍旧亲眼目睹了越烨的随从握着长矛靠近了许一诺,他一路厮杀却冲不过去,他看见华应言杀了过去,仅仅是一剑之距,易平生的随从阿贵用刀刺中了华应言,而越烨的随从用长矛从身后刺中了许一诺,他头一次听见那么凄惨的叫声,若他一早料到这样的结果,情愿强她所难娶了她!
大雨中的许一诺就像被风吹断的花,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她从始至终也没有回头,所以不知道她的身后是为她已经挡了一刀的华应言,自然也不知道那一天易平生成了这个华夏帝国的王。
易平生的故事只到了这里,讲完这个故事的他看着我,苦笑道:“身为皇室中人,我的回忆里,记得最多的,是和你有关的过往。”
我垂下眼帘,那些他记得的往事,已经有许多我都已经模糊遗忘,想起我接待过的那些异客们,原来无论是谁,在回忆过往的时候,只会记得自己最爱最喜欢的人或者事,那些在别人记忆里忽略的部分,对回忆的人却是弥足珍贵。
等听完易平生的故事,那些原本我的回忆,通通涌了上来,脑海中的那些记忆碎片,终于在他的故事中拼凑了个完完整整!我想对易平生说道一声谢,却难以启齿,我们算得上是患难之交,一声谢字反而生分,易平生浮起了自嘲的微笑对我说道:“许一诺,我原以为,在那样痛苦的涅槃下,你将他忘得彻彻底底,即使再见也不会动情了,我以为你的爱,死在那场大雨里。”他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冲我无奈地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我道,“那日你离开店里,对我说后院树下有最好喝的酒,我馋着那些离人笑去挖了出来,的确挖出了一坛子好酒,却也发现了这个。”他走到华应言的面前,为他添了些茶水道,“你能找到平安镇,挺不容易的。”
华应言也不计较,笑着道:“找到平安镇或许难了些,找到她还是容易的。”说罢对我笑了笑。
接过易平生递来的那封信,上面还有泥土的痕迹,很脏,没有收信的人的名字,但指尖传来了无法阻挡的回忆的气息。
我认识华应言纯属命中注定。
那阵子我的确是十分无聊,因为认识的朋友不是在家闭门赶考就是陪家人闭门赶考,易平生往日里就算再忙着考试,也会得空出来找我们玩儿,如今为了殿试也不出现了,真叫人失望,一默成日垂头丧气叫人看着心烦,我也不忍心将对他的厌烦表现的太过于明显,只好拿了他藏在卧室褥子底下的私房钱出去玩。
那天我原本是打算去南山寺下买点素饼,一不小心拐错了弯就不记得路了,只好按照来的轨迹返回,好在回到了熟悉的西关街,繁苍楼的伙计看见我连连招呼道:“许大公子,二楼包厢还空着呢,您几位呀?”
我十分欣赏繁苍楼的伙计,但凡在这里包厢待过的客人,他都能将脸和名号对应上一一记下,我离开长安那年他已经是长安城内伙计中的头牌了,据说还有不少酒楼要请他,不过那都是题外话了。我有些落寞道:“今儿不用包厢了,就我一人。”
伙计体贴地为我牵了马,笑道:“本楼最近新开了两间精致小包厢,两到四位客人的位置,许大公子又是熟客,您就当先尝个鲜。”我连连道好,摇着扇子迈了进去。伙计将我引到二楼,从前一间大的厢房隔成了两处,外观看来十分相似,移门布帘梅花点缀,倒也是附庸风雅的很,伙计掀开了帘子我微微颔首进去了,对他道:“先来些我平常喝的茶水。”伙计应了一声出去了。
翻了几本手边放着的话本子也不见伙计过来,实在无聊便摇着扇子出了厢房趴在了栏杆上看着大堂内发了会儿呆,看见师傅们正在搭建晚上皮影戏的台子,一边的琴师正在弹琴丝毫不受干扰,大堂内还有已经喝起酒来的客人,这时候突然有点想念易平生和许一默的聒噪,便等到他们殿试完了,一定好好聚聚。转身要进厢房时,有些傻眼,两间厢房一模一样,可我不记得自己先前进的是哪间,门口也还没有来得及挂上厢房的名号,想了一想,于是跟着感觉走进了一间。
那几案上放着一只青瓷阳文雕梅的杯子,正冒着热气,这几案边靠着一个颇为享受这厢房的男人,手中卷着一本话本子看得正欢,抬头看了我一眼,略微吃惊地笑了笑。我才反应过来是走错了厢房,于是点头致歉退了出去,掀开隔壁的帘子,撞见一位年轻的公子正用扇子挑起对面同样年轻的女子的下巴,我脸一烫赶紧退了出来,心道这伙计也太不规矩了,怎的我离开一会儿就把厢房给了旁人,抬眼一看刚刚走错厢房的那位男子移开了门问道:“兄台莫不是地方给人占了吧?在下也是一个人,不如一起喝杯茶?”
这个男人和我见过的都不一样,一种不言而喻的喜悦拱的心直跳,我执着扇子拱了拱手道:“也好,呵呵,天涯何处无芳草……”说罢耳朵根子也发了烫,原本想说天涯何处不相逢来展现一下自己文采,结果说歪了只好打住。
华应言吩咐了伙计多上了一副茶具,那伙计见我与华应言坐一块笑了笑,又按着我平常的习惯在案上搁了一小碟糖,方才退了下去,竟然没有为将我包厢让给别人的事情道歉。
“在下华应言,洛阳人氏,前来长安走亲戚。不知兄台……”
“洛阳?洛阳好啊,好地方,有句诗……哦,洛阳亲友如相问,无人知是荔枝来。”我笑着往茶杯里添了一些糖,笑着道。
华应言微微一笑看着我往茶水加了些糖便问:“这是长安的新吃法?”
我心中一紧,怎好意思告诉他是我怕苦的缘故,于是故作正经点头道:“华兄好眼光,的确如此,最近这阵子才兴起来的。”说罢便往他的杯子里添了一些糖,见他抿了一口道“果真……别有风味”,见他面色有异,心中小有成就也越发觉得他老实厚道,增了几分亲近。
接下来他便同我聊起了长安,我兴致勃勃向他介绍一番,连长安偏僻巷子的小吃都一一说了,他扶额皱眉道:“你说得这么多,在下一时记不住,相逢不如偶遇,能否有劳兄台这几天陪我好好游玩一番?”他的眼神颇为真诚,考虑到我这几天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有了个玩伴岂不是更好?于是欣欣然点了头。他又道,“还不知道兄台名号?”
这个问题在彼此的交流中我早已有了定论,为了美化我有文化的形象,一个求学于长安书院不久又要参加殿试的许一默跃然眼前,华应言并未生疑,最后痛快抢着付了账坚定了我带他带他好好玩一玩的决心。
长安城吃喝玩乐的地方的确很多,抱月楼的锅贴、繁苍楼的皮影戏自是不用说的,南山寺的素面、秋雨巷的混沌……到了后来我连万花楼都带华应言去了。初到万花楼的时候,华应言的眼睛里没有出现许一默那种放光的神情,反而有些不可思议地赞叹道:“没想到许兄弟竟然连这地方都有所涉足,真是……厉害。”我赶紧谦虚了哪里哪里,这几日的相处,他的眼光风度以及恰到好处的风趣叫我不得不喜欢,为了显摆自己见多识广带他来万花楼,可心里总有些怪怪的。
比起白天里的长安,长安夜市更具特色,起初我与华应言谈论起长安夜市他却未曾搭话,有些奇怪,忍不住直接邀请他晚上也可一道游玩,这时他才略显抱歉说道:“其实在下与许兄一样,也是要参加殿试,只是资质不如许兄,白天游玩夜里得回去看看书本。”听他这样说我才发现竟从未问过他的情况,不过对这样的自觉性心生佩服,便不再强求。
我对华应言起了心思的那晚,繁苍楼上了一出新的皮影戏。这戏与往常的儿女情长不大一样,讲述了一位罪臣之子通过自己的努力最终洗刷清白的故事,故事讲的倒是一般,只是繁苍楼的优势胜在配乐和观众。这晚因为没有找到一默的私房钱所以只能坐在大堂看戏,皮影戏演完了,便听见周围的观众们热烈地交流了起来。
“当年皇帝登基前不是死了个弟弟吗?据说并非病死,而是被洛阳王杀死的!”
“洛阳王?马上要来长安了吧,他若真杀弟弟,还有脸来?”
“怎么没脸来,你当政治是家长里短,要脸就别玩政治!”
“几位此言差矣,皇帝的弟弟是死了,可是究竟是谁杀的没有定论,洛阳王在皇帝登基后不久偏安一方,难不成只是因为杀了弟弟内疚?”
“……”
说起这位洛阳王,倒的确是个大智若愚的主。皇帝登基前的那位弟弟的确死于非命,虽然宣告病死,但大家都心照不宣,曾在一默他们的饭局里听过,大抵是这位弟弟要夺皇位,最后没有成功被杀掉了。这位洛阳王在皇帝登基不久后,请皇帝赐他偏安洛阳,皇帝虽然不舍 但只好同意,于是这些年大家便称呼皇帝的哥哥为“洛阳王”,洛阳王到了洛阳后做了个享乐王爷,羡煞众人,我与一默偶尔说起这位洛阳王也都是佩服得很。
如今洛阳王即将进京来叙旧,却引起了不小的议论。这些年皇帝年迈,越发信任我父亲,父亲在星象上颇有研究,能通过星象预知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事情,很得圣恩。只是父亲从不教我和一默这些东西,他只说人生在世活在当下才是最好,其实我和一默明白他是怕教会了我们,我俩出去生事。父亲有时候与同僚们聊天,我也偶然听过一些。如今太子位悬而未决,皇帝又十分宠爱易平生的母亲安贵妃,虽然皇后之子十分出色,可易平生也不算个特别差劲的存在,所以两者在实力上其实分不出太大的差距,就在众人揣摩皇帝心意的时候,洛阳王要进京的消息传了开来。洛阳王的儿子据说也是个不错的少年,年少便有战功在身,是华夏史上年纪最轻的王爷,皇帝还特地赐了“宁”字,众人称他“宁王”,如今这位小王爷第一次来长安觐见皇帝,惹得诸多猜测。
就在我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时,肩膀被人一拍,抬头见到了华应言,他在灯光下的样子真好看,不等我开口便道:“看书看的乏了,我估摸着许兄弟在这里看戏,于是便找来了,果真有缘。”
不等我附和,便瞅见门外冲进了许多佩刀人,不知是哪家护卫来势汹汹,我随众人皆望去,脖子抻得老长,华应言却轻轻拽了我的手道:“戏看完了,换处喝酒去?”说罢不等我反应,一手搂着我的肩膀一手拎起桌上的小酒坛边喝边往外头走去,我歪着头看了看那些护卫真舍不得走,白白错过了一个热闹。出了门华应言将我拉上马,一路竟往城外去。那晚我从见着华应言起就有些飘飘然,小手被牵过,小肩被搂过,连这小马也一同骑了,突然明白自己动了心,我小心翼翼地侧脸过去想看看他,不想他凑上前来正要与我讲话,于是左脸上被两片冰凉轻轻一碰,我险些摔下去,还好他抱得紧。
直至行到三月湖附近,他才勒马。三月湖是长安一景,传说相爱的人在这里可以看见三个月亮,因此得名。不过今夜却没有月亮,星光照的湖水格外好看,还好夜色遮掩才不至于让他瞧见了我还在发烫的脸。
“今日繁苍楼的戏好看吗?我见许兄看得格外入神。”我与华应言往湖心的亭子走去,他对问我道。
正愁因为没有话题而让我陷入局促不安的尴尬,他这样一说,我便将今日见着的戏讲了一番,等到了亭内坐下,我又讲了一番观众们的观戏感言,他突然问我:“许兄觉得那小王爷来长安的目的呢?”
我歪头看了看天上的繁星,想我与华应言在一块能不能见着传说中的三个月亮呀?如今我男儿身他恐怕没法子爱上我,若是爱上了那叫我也很为难,听他问起这个话题,叹了口气道:“有人说洛阳王不仅带了儿子来还带了兵来,说这小王爷从小上战场有三头六臂手握兵权,更有千军万马为其效力,这些年借着天高皇帝远早就收集了势力,如今来长安是要造反的。若叫我说啊……”我突然笑了笑,“这小王爷也挺惨的不是?”
“这个惨字怎么讲?”华应言含笑问我。
我托着下巴看着漫天的繁星道:“华兄你想,这位小王爷从小就去打仗,肯定三餐不饱,更别提什么消遣,长这么大也就待过洛阳,洛阳牡丹虽好,可也不能当饭吃呀,我看他啊,来长安就是为了吃点好的吧?”
华应言有些被噎着的模样,随即握着空拳轻轻咳嗽了两声道:“许兄你说得有点道理。”
打那以后,华应言夜晚也常常约我出来,那些日子我完全忽略了苦读中的许一默是怎么度过的,当然我几乎没有和他打过照面,只是某一天晚上他从书房出来透气遇到正要翻墙出去的我道:“易平生该不会这个时候还找你玩吧?他不要命你也不要命?”我照旧翻了个白眼糊弄了过去。
直到殿试前一天,为了丰满我作为考生的形象,我特意带了华应言去南山寺祈福,只要捐了银子就可以吃那里的素面才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华应言出手颇为大方,于是那高僧给了我一个香囊后又给了一个,说是他即将还俗能送就送我了,我想不拿白不拿于是就拿了。等到了吃完了素斋,与华应言站在南山上俯瞰长安城,华应言突然问道:“许兄刚刚长生池边许了什么愿?”
当然是许了等他知道我是女儿身便来娶我这样简单明了的愿望呀,只是话到嘴边变成了:“希望我俩金榜题名。”
“真是简单明了。”华应言赞叹道。
“华兄殿试结束,可有什么想干的?”
华应言合上扇子道:“今日赶着回去再看一遍书,等不了这南山落日,等到殿试完了,再与许兄一同来看看这夕阳下的长安全景,还有那三月湖中的月亮。”
南山寺的夕阳,三月湖的月亮,那时候的华应言与我……
殿试之后,易平生与许一默如出笼猛兽,一默约了我几次被我婉拒,他曾问我理由被我用“我不想跟你玩不需要理由”顶了回去。
想起那时候约定出去玩,都是华应言先说好一个地方,次日去会面,我便将当时与华应言去的地方都通通走了一遭,连洛阳王进京这样万人空巷的热闹,我也顾不上去瞧,可始终不见华应言的踪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番。曾经听过有些学子寒窗苦读数十载才能殿试,殿试考的不理想便自杀,想到这里冷不丁一惊,不过随即安慰自己华应言看起来承受能力颇好,况且也不像个缺钱的主儿,应该不会走上那么极端的道路。
殿试放榜那天我破例没有出门,想着若是在榜上看不见华应言的名字,我的担心恐怕就成了事实。许一默一大早跟爹爹要了银子去等发榜,真不知道看榜也要银子是什么道理,总是那样辛苦的攒着私房钱,倒头来还不是被我翻出来随便花了?日上三竿他乐颠颠地回来了,见着娘亲就竖起来两根手指头,娘亲一看眼泪掉下来:“我儿头悬梁锥刺股这些日子苦了你了,考两个第二名,真是光宗耀祖。”我听了也差点掉眼泪心想真是老天不长眼,他临时抱佛脚也能考个第二?一默挠了挠耳根不好意思地说道:“娘亲,是二十二名。”我一听松了一口气,饶是老天眼睛好得很,娘亲随即吩咐下人道:“那晚参鸡汤端给大小姐去喝吧,记得两只鸡腿都给大小姐。”
许一默爱喝鸡汤,一般我与他喝鸡汤,鸡腿都是一人一个,他听见娘亲这样吩咐,有些委屈道:“刚刚考完大伤元气,娘亲不用给我补一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