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鬓娘子在这两人身周扫了几遍,便微微吁一口气,收回了目光。梳洗岛偏于极东之海,自本派祖师创教以来,虽有济世之德却无济世之想,虽有救人之恩却无救人之愿,阖派之中皆为女子,更无雄霸天下之图。她此次奉命出岛,只为探视神兵最终下落,以免于本派有甚妨碍。
一道黄影落地,一个土黄布衫的光头胖汉走上两步,极为干脆的冲尖嘴猴腮脸的严濑一抱拳,夯声夯气的道:“参见严师叔。”
来的这位莽苍岭弟子身材发胖,但绝不至于臃肿,只是因了个头较矮,仅到梅零落肩头位置,而他穿的粗布衣衫又是一身短打,往他身上那么一包,给人的第一感觉却已到了臃肿的地步了,如同市镇上小摊小贩出售的泥塑娃娃。
然则这个包了黄泥的泥塑娃娃脸上冰冷的漠然,却叫心有亲近逗弄之意的人望而退却。原因简单极了,此人脸上的漠然,绝非是刻意展露就能成的,那种对世情是非的凄绝无谓,是只有经历过大悲劫的人才会有的。这一类的人,心肠最是冰冷无情,有时为达某种目的,休说妻子友人,便是父兄师长,该杀还是照杀不误,眼皮都不会眨一下的。
羽长戈虽也是光头,但其身上展露的气势却跟这个土黄袍子的漠杀冰硬大相径庭,乃是冲天的豪勇激壮气概,教人一望而心折。
聪明如梅零落当然也将此人性情看的剔透,但她非但没有避讳,反而兴趣大增。梅零落生平有一嗜好,越是心志如铁不动如山的人物,她越是要挑逗撩拨一番。
梅零落秋水般的瞳孔睁了一睁,道:“哎呦喂,这是谁家的泥娃娃啊,好精巧可爱呦。来,教姐姐疼你一疼!”梅零落为了松动此人心志,特意将本就柔嫩的嗓子更加的紧上一紧,娇婉之中更带了一股子令人浑身酥麻的嗲嗲之意。
听到了她这句挑衅意味十足的话,欧阳恺没来由的心头一紧,暗道:“小娘皮,你这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嘛。”欧阳恺紧盯着黄衫光头,生怕他骤然发难。
梅零落此话一出,就连最爱旁观瞧热闹的严濑脸颊都止不住抖了一抖。而黄衫光头仿若不闻,直起身子道:“不知师叔召弟子前来,有何要事吩咐?”
严濑想到心志之冷硬终究不如这个派中的大弟子,心中暗暗惭愧,将发颤的脸颊止住,咳了一声道:“武牢,这个劳什子阵法,以及阵法中的风户姬,岭主大人是怎样说?”
黄衫光头又是一抱拳,冷声道:“是。岭主大人交待下来,全力襄助龙爪峰,不遗余力。”
严濑点一点头,捏着猴腮样尖的下巴,道:“余下的呢?”
黄衫光头干脆利落的道:“岭主大人说了,武牢任凭师叔差遣,哪怕是以命相换。余下的,便没了,岭主大人只交待了这么些。”
严濑见他目光平视,一脸淡然的回着话,一口一个的“岭主大人”教他微微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道:“岭主大人话是这么说,但你毕竟是他唯一的亲子,他又如何肯教你不惜性命呢。”
“是,师叔教训的是。做弟子的,武牢不敢对岭主大人有半分嫌怨。”话虽这么说,可他脸上终古不化的漠然并未消褪一丝丝。
严濑交待上面一番话时,场上三人却有两人微微讶异一人大为气恼。
讶异的一人便是欧阳恺。暗地里他重又打量了一番这个黄衫光头,自嘲道:“想不到莽苍岭臭名昭著的首席大弟子竟是个光头矮胖子。嘿,修炼界中人,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另一个感到讶异的便是绿鬓娘子了,于武牢杀人无算的臭名相较,让她更吃惊乃是严濑的行事方式。莽苍岭中人向来以行事卑鄙手段狠辣闻名,想不到就是这样的一个门派,竟没有布设光障,去遮掩些什么,反是堂而皇之地交代事宜,尽管交代的事宜当中并未夹杂什么过分的苟且之事。
绿鬓娘子又望了眼两座光障内的那四人,沉思道:“都是行惯了卑鄙之事,这两派却处处以正派自居,反倒不如将卑鄙狠毒摆上台面的莽苍岭了。”
而那个气恼的人自然是非梅零落莫属的了。她这一番挑逗激将的言语,不但没惹得黄衫光头只字片语回应,便是一皱眉也是没有。
梅零落腻着声音又道:“我说泥塑娃娃,乖乖的过来,姐姐给你糖糖吃呦..”
“噗噗噗!”
“哎呦,你这么不乖,糖糖可没你的了。莫怪姐姐狠心呦。”梅零落格格娇笑着斜后纵跃,又横向跨出,躲过地面骤然窜起的一连串尖刺。每根尖刺皆有手臂粗细,通体泛着黄油油的暗光,显然上面涂满了剧毒。若是梅零落只顾挑弄而疏了防范,只怕此刻已然没了命在。
梅零落说话中躲过黄衫光头骤起的发难,然后两手一错,封住面门以作格挡,结果却挡了个空。梅零落撤开手臂,左近一株楠木从中断折,冒着不大不小的火苗。
梅零落看向欧阳恺,嫣然一笑,道:“多谢你了,欧阳师哥。”
“素闻莽苍一派精于用毒,除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沾身的好。”欧阳恺提点了一句。
黄衫光头一串进击未得功效,施施然松了拳头,体内翻腾的灵力归于平静。一击不中,他便没再多做尝试。
梅零落身子一斜,左肩抵在一株楠木上,手指拨弄着微乱的发丝,揶揄道:“此地山林绵密,于你莽苍岭本就有利,再加上贵派术式大多附毒附蛊,饶是如此,光头兄你还要施以偷袭手段。”梅零落啧啧一叹,故意加重语气道:“梳洗岛弟子小谨,恭领了。”
孰知黄衫光头眼光平平的直视,好像突然成了聋了哑了的稻草人,只是定定的站立,山风一过,土黄衣衫轻轻拂动。
严濑抱拳道:“承让承让。我这师侄所使的手段,场上的各位都是瞧见了的。若说卑鄙阴毒,也只是针对作为对手的你,于这世间天下人来说,这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我莽苍岭可不觉有愧。”
说到言语之圆滑,梅零落觉得自己已然臻至炉火纯青的地步,没料到这个尖嘴猴腮专爱瞧热闹的严濑,竟然也能将本派近千余年来卑鄙阴毒的名号,轻轻一勾圆的几近圆满。
梅零落甚觉好笑,正要出言反驳,忽觉左肩一陷,原本抵着的坚硬的树干竟然软了一软。她警觉甚高,以为又是那个叫武牢的黄衫光头使得坏,一觉有异,立时飞身跃开,躲在绿鬓娘子身后,将她当做了挡箭牌。
梅零落透过绿鬓娘子茶绿的衣衫,看向那株楠木,不免大吃一惊。只见原本好端端的一株楠木竟然渐渐臃肿丰腴起来,干枯的树皮从根部寸寸凋落,裸出的并非光洁的树干,而是被浓重的暗绿包裹的人体,就像一只刚刚破蛹而出的蝴蝶,羽翅尚未伸展。
但暗绿包裹的人体显然非是蝴蝶可比,树皮还没完全凋落,紧缩的绿衫无风而展,缀着小黄花的裙摆松松飘荡,继而是纤细的腰身以及腰身上系住的那根浅黄丝带。随着树皮由下及上一寸寸剥落,暗绿衣衫、削尖微带羞涩红润的脸蛋一一呈现。
光障中的那四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外面的异状,但看了一眼后,并无甚异样,又自沉沉对答。
严濑却多瞧了两眼,眼中精光闪闪。
那名自楠木中脱身而出的暗绿衣衫女子,踩着一地的零碎树皮,走到绿鬓娘子近前,盈盈拜倒,口中轻声道:“参见师叔。”
绿鬓娘子伸手扶住她,道:“想不到竟是你来了。”
那女子被绿鬓娘子手一拖,便没拜下去,柔声道:“是。岛主本未打算派弟子前来,一是觉得此事并非如何重大,二来也是生怕余下各派生出误解。只是,”那女子眼中突然一红一湿,道:“小谨是弟子从小到大的玩伴,弟子听说她突然失了踪,心中着急,这才求岛主恩准,来此一趟。”
这女子长的秀秀气气的,一脸的温柔中带了些许孤弱楚楚,教人一望之下并不如何惊艳,但再一凝视,心却忽生怜惜。
梅零落看着欧阳恺满是怜惜的脸,恨得牙痒痒的。
那暗绿衣衫女子瞧了一眼梅零落,眼光复又垂落,轻声道:“瞧见小谨师妹安然无恙,弟子心下也自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