勋城。
梅雨季节过罢,狂风时节之后,阴沉晦暗的天空终于不再,勋城周边迎来了久违的日光。
温暖和煦的光芒之下,勋城内外一片繁华祥和。
半年前兽祖浮沤带来的那一场血腥画面渐渐过去,之后城主勋满衣的乍然病逝也已经淡忘不提。现在城中修士茶余饭后提及的,只有勋满衣胞弟,现任城主勋满裳的一些绯闻轶事。
张府。
春光映照的院子里,已嫁少妇装扮的云茜,坐在一张矮几上,轻轻摇晃手边的摇篮,嘴里小声哼唱绵绵的调子。
摇篮里躺着两个新生不久的婴孩,不停的吮吸手指,模样乖巧可人。
绵绵柔柔的哼唱里,院子起了一阵暖暖的风,而后府门推开,走来一人,形容憔悴,正是阔别大半年之久的风轻尘。
云茜一望之下,惊的怔住,呆呆的坐在矮几上看着他。然后抿嘴,然后哽咽,手捂着嘴,泫然欲泣。
风轻尘咧嘴一笑,寒暄道:“好久不见,云姑娘。”
说罢近来境况,云茜停了停,问道:“风大哥,你跟梅姐姐的事?”
风轻尘抬头望天,舒缓的云层间投射下的日光烈的耀眼,他眯了眯眼,喟然一叹,说道:“如今大仇已报,我也没什么挂怀的事了,是时候回去了。至于以后呢,有缘再见吧。”
云茜知道,他说的有缘再见,不是说她,说的是梅子雨。看起来,他两人真的是彼此看开了啊。
风轻尘晃着摇篮,道:“取名字了没有?”
云茜摇摇头,说道:“尚迟迟说过,孩子生下来随我的姓氏,意思是今后一切他都听我的,不会惹我气恼生气。可..”云茜苦笑着说道:“我却不知取什么名字好,风大哥,你是这两个孩子的长辈,请你起个名字吧。”
风轻尘习惯性的抬头望天,天上流云细细,如羽绒如涓流,于是说道:“云涣形,云流影,可好?”
云茜福了一福,道:“多谢风大哥。”
临走前,风轻尘含笑恭祝道:“你这两个女儿乖巧讨喜,你啊,一定享大福了。”
站在台阶上相送的云茜却是潸然泪下,此去一别,只怕相见无期。
风轻尘并没有直接离开勋城,而是去了城东,那里有一座浩大的陵园,里面埋葬着无数死在蛮兽手上的英灵,当然也埋葬着尚迟迟、张良品。
前往陵园的路上,风轻尘遇见了十来个紫袍修士,乃是乌鹊谷谷主派来接他回去的。
那十几人用见了师长才会拜见的礼仪向风轻尘行礼,而后恭谨的说明来意。
如今他声明远播龙荒山原内外,想来乌鹊谷师长必然对他青眼有加。
风轻尘略一点头,请他们稍候。
进入陵园,寻到尚迟迟跟张良品两人的墓碑,风轻尘将一个麻布包裹的物事放到墓碑前,沉默无言的呆了好大一会子,这才出来跟同门汇合,返回乌鹊谷。
风轻尘本来想将表弟遗骸迁往乌鹊谷,但想了想,又做罢了。因为相较乌鹊谷,想来表弟更愿意长眠勋城,陪在爱他的他爱的人身边的。
就在风轻尘离开不久,勋城爆出一则惊天大事,兽祖浮沤头颅出现在城东陵园内,就在尚迟迟、张良品两人的埋葬地。
不问可知,敢于枭首浮沤能够枭首浮沤的人,除了风轻尘,不作第二人想。
一时之间,风轻尘名声盛到极处,隐然超越立城将近千年的勋氏一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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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武历1101年。
年中。
乌鹊谷。
突兀崛起蜚声内外的风户轻尘迎娶乌鹊谷谷主风户云翳独女风户清水。
大婚之日,九州前来拜贺观礼之人络绎不绝,赞誉倾慕之声甚嚣尘上,简直比乌鹊谷谷主继位之礼还要隆重。
世人包括乌鹊谷弟子在内,无不心下了然,天下修士之所以这般捧场,无不是看在风户轻尘一人的面子上。
大婚当晚,醉意朦胧的风户轻尘进入婚房之后揭开新娘子盖头之前,曾在桌前做了一刻钟之久,独酌三杯两盏淡酒,心意难明。
头披大红盖头端坐婚床的风户清水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心意微乱,以为表哥是和自己一般,新婚之夜,心绪紧张。
风户轻尘倒了一杯酒,慢慢啜饮,桌上红烛摇曳,缓缓淌下一滴滴的烛泪,而后灼烫的烛泪凝结成蜡。
透过窗格,可以瞧见夜空上的月。
当晚月光皎洁,院中的景,看的真切,远方的山峦,也能辨出模糊的轮廓。
偏偏最贴切的心,如浑水里被搅动的一粒沙,无法认清看透,身不由己的随波逐流。
风户轻尘起身转身,走到一身嫁衣的表妹跟前,伸出手,捏住一角,向上提起。
盖头缓慢揭开,藏在里面那张熟悉又欣喜的面容一点点展露,就在此刻,风户轻尘忽而就想,不知那人又在何方,是否听说了自己今天娶妻,一切可还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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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户轻尘大婚当晚,乌鹊谷十里外的一座险峰上,出现了一道人影,那是一个绿裳女子。
白色月光铺洒,映的她发丝间的那枚青梅簪子也成了白色。
深夜的山风极是清爽,拂起她及腰的一头青丝。
望着远方连成一片的热闹灯火,耳边仿佛响起人们最吉利的恭祝言语。
这人说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那人说琴瑟和谐,白头偕老。
师长劝勉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同门则拉住新郎官要满饮此杯,不醉无归。
她想,此刻的他,该是幸福满足的吧。
她站在险峰上,孤伶伶的,忽然觉得心酸,又好像丢失珍宝受尽莫大委屈的小女孩一样,想要诉说心里的苦闷,可身边,却只有孤单单的她一个。
她抬起脚,然后落下。又抬起,又落下。
她就这么一下下的跺着脚,发泄心中的不满委屈。
跺着跺着脚,心里的委屈不但没有宣泄,反而郁积的更多。她索性坐在一块岩石上,颊上泪水如断线一样流淌。
白月光下,一个绿裳姑娘,坐在一块岩石上,嘤嘤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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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武历1107年。
乌鹊谷谷主更迭。
前任谷主风户云翳驾鹤西归,风户轻尘正式继任乌鹊谷谷主之位。
其后谷主修缮术式“十方圆舞曲”,使其威势暴涨数倍。又新创“风刃乱舞”、“风之痕”两项术式。
谷主几名心腹弟子有幸得谷主传授术式“风刃乱舞”,至于“风之痕”术式,举乌鹊谷全众,无一人修习成功。
“风之痕”术式,成为谷主风户轻尘标志性术式。
之后风户轻尘一改乌鹊谷保守作风,乌鹊、龙爪两派恩怨正式推上台面,明争暗斗愈演愈烈。
次年,风户轻尘妻子风户清水因沉珂病逝。
乌鹊谷上下尽缟素。
又次年,梳洗岛神女梅子矜归来。
当年,仅有岛主及两名功高德重的长老知晓,此次神女归来,身边还有两个收养的小女孩,六七岁上下,大的名叫梅逊雪,小的叫作梅零落。
神女归来,并没交待什么,而是偕同两个小女孩住入神女殿,足不出户。
乌鹊谷谷主偶然听闻有关梳洗岛神女归来的只言片语,心有所感,手绘梅子雨的一幅小像,交由心腹弟子前往梳洗岛,求教此人姓甚名谁。
不久那名弟子回来,言说梳洗岛岛主见了小像,只说梳洗岛并没有这个女弟子,自己深问了一句,岛主便大为恼怒,指着鼻子痛骂了自己一顿并轰了出来。
风户轻尘知道梳洗岛一向不喜与其它五派往来,淡淡一笑,一哂而过,但他并没就此中断找寻梅子雨一事。
他找了个借口安慰自己,并非没有死心,并非没有放下,他做这些,只是为了确认梅姑娘一切过的安好,平安无事。
几次三番下来,梳洗岛岛主终于动了真怒,一道掌门令下,传令梳洗岛众弟子,以及汾州府郡下辖的一应附属门派,但凡有找寻梅子雨者,一律轰出汾州。
然而风户轻尘岂是这般容易死心之人,派遣门下弟子暗中察探。
立时经年之久,始终一无所获,风户轻尘不免渐渐灰了心,对找寻一事也就日渐淡了下来,不再时时去过问。
但找寻一事,至始至终没有停止。
其后几年,风户轻尘在师长亲朋的劝导之下,陆陆续续的又迎娶了几个姬妾,样貌不算出众,修习天赋不算绝佳,但只有风户轻尘真正明白,这几个姬妾,或眉眼或唇角,或多或少,都有梅子雨的影子。
风户轻尘时常会去后山最僻静的一座院落闭关,有时一月,有时半年。
独处无人之际,他时常会想,她还好吗,一切都顺心吗,可会时时想起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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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洗岛。
梅子矜与两个养女长年居于神女殿,除了教习她俩术法术式,最长做的一件事就是于深夜推窗北望。
几年来他的事她都一清二楚,她听他说过的祈愿一直陪他左右的清水早就病逝,后来又娶了几房姬妾,人品都还过得去,容易相处。
等等等等。
岛主曾来拜会,说是风户轻尘派人于汾州府郡找寻她,从未间断。
梅子矜不是没看懂岛主藏在心里的话,她想问自己跟乌鹊谷的谷主究竟有何过往,为何避而不见。梅子矜没有答她。
有时独自北望,她时常会想,他还好吗,一切都顺心吗,还会时时想起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