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陈南尘离开太湖梁间,一路扬尘往绍兴去。这天行在一处绿林岗土坡上,忽听一阵呜呜呀呀的叫声,甚是悲戚。陈南尘四处一望,却见路旁林间似有一团白毛动物。他忙下马看去,只见一只瘦小的猴子蹲在一老人身边,那猴子通身白毛,穿着一个小小麻布马褂,头顶上歪歪地绑着一个葫芦。老人衣着褴缕,脸色青白地躺在地上,早已死去多时。那猴子见到陈南尘倒也不怕,只抬眼看他,似有恳求之意。
陈南尘叹了口气,“想必是你主人死了,你念旧情。这老人家或许是个走街串巷艺人,不幸客死他乡,罢了,我来帮你将主人入土为安。”说着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不多时在地上刨出一个深坑,将那老人拖进坑中。那猴子呜呜直叫,拽下老人的包袱,从中摸出一个两端有红绳的铁盆来。陈南尘道:“也是,留下这盛钱的铁盆做个念想。”说着将土撒在老人身上,那白猴十分乖觉,学着陈南尘的样子往老人身上撒土。陈南尘将老人埋了,转身欲走,那白猴却拽着陈南尘衣袍不放手,南尘一笑,摸了摸那白猴的脑袋说道:“这荒山野岭,你便去了,从此便是自由身。”
白猴唧唧地叫着,似乎在恳求陈南尘带他一起。陈南尘想了想:“是了,想必你从出生起就跟着你主人,自幼走街串巷,哪里晓得在这深山老林觅食的道理?”说着抱起白猴,笑道:“白兄啊白兄,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有缘相见,便一起走罢!”那白猴喜的抓耳挠腮,几步跳上马背。陈南尘背着斗笠,那白猴也学样子将大铁盆背在身后,却不会系绳子,陈南尘一笑,帮它将绳子系好,上马向前去了。
天色将晚,陈南尘来到一处人家,只见几座草庐,庐前种着一片绿油油的菜地。陈南尘跳下马来,朗声道:“庐中主人在否?过路人讨口水喝。”只听庐中人道:“喝水吃饭,进屋自便!”陈南尘抬步走入屋内,只见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脸色红润,眉飞色舞,白发上插着两朵黄花,浑身衣着不修边幅,天然一股淘气之态。
他上下瞅了瞅陈南尘,又瞅了瞅那白猴,陈南尘抱拳笑道:“承赐!”那老头奇道:“咦!你这小子好生奇怪!”说着窜到南尘身边,想要捏他脉门。陈南尘一惊,脚步微移避了过去,那老头失手,笑道:“好小子,功夫不错!想吃茶先得让我探探脉象。”说着又去拿他,陈南尘一笑,顺势让他拿住自己右手,头身顺着他扭手之势往后柔转,同时用一招“肘撞挂劈”跟接一招“拍门问路”击向他膀胱穴。
那老儿吃痛放手,叫道:“你这小兔崽子好狡猾!不过你的脉门我已摸到,你的症状我也清楚了,哈哈!”
陈南尘笑道:“老先生,那这杯茶我可吃得?”
老头嘿嘿一笑:“我老伙计新酿了火花蜜酒,正对你的症,却不知你敢不敢喝?”
陈南尘笑道:“那有什么不敢?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老头笑道:“你小子有点意思,过来!”说着点起一个灯碗,在昏暗的灯光下引陈南尘来到一个地窖,陈南尘见地窖中摆着十来个酒坛,细细一闻,只觉香气醇烈,竟不知是何酒。老头捧起一坛瓦罐,道:“看好你的猴子,可别让这小畜生偷酒喝,喝死了我可不管。”
陈南尘抱起白猴道:“可从没听过醉死的猴子。”
老头道:“这酒要让这小畜生喝上一口,必定满脸长疮,喝上两口热火攻心,喝上三口嘛,嘿嘿,小命儿玩完!”
走出地窖来到厅堂,老头拔去封口,将酒倒在白瓷碗中,但见那酒颜色鲜红,香气浓猛。
陈南尘道:“这颜色好似葡萄酒。”
老头笑道:“哈哈,你小子不识货,种火玉之花酿的酒,哪是葡萄酒能比得了的?”
陈南尘奇道:“种火玉?”
老头道:“种火玉乃是天地间火炎精华,或可治你寒毒攻心之症。”
陈南尘道:“听说凤凰胆是火炎精华,却没听过种火玉。”
那老头瞪眼道:“你知道的还挺多,谁告诉你的?”
陈南尘道:“是我结拜大哥谭玉。”
那老头问道:“哪个谭玉,括苍府的谭玉?”
陈南尘点头道:“正是。”
老头笑道:“原来是这小子。嘿嘿,种火玉是火花的种子,其色血红,又晶莹如玉,所以叫种火玉,虽比不了凤凰胆,却也是佳物……废话不多说,这酒你喝是不喝?”
陈南尘笑道:“自然要喝的。”说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老头接过空碗问道:“如何?”
陈南尘只觉丹田中一股暖气,闭目运气游转于周身诸穴,十分舒畅,遂笑道:“好酒!”
老头为他探了探脉象,只惊的目瞪口呆,叹道:“乖乖!你小子中毒太深,除非凤凰胆,否则没得救了!”
陈南尘笑道:“只求一醉方休,哪管有救没救!”说着又要倒酒,那老头按住他,道:“不行,这酒今天不能喝了。我那老伙计回来了。”
陈南尘早就听出有人走来,笑道:“你的这位朋友步伐稳健,想来也是高人。”
老头从柜中拿出个葫芦,藏在怀中,笑道:“我这老伙计小气得紧,是只秃头的铁公鸡。”
正说着只听“吱”的一声,一个浓眉大眼的大和尚推门而入,叫道:“胥布公!你这乡间野郎中,偷酒贼泼皮!气煞我也!”说着抡起权杖砸过去。
胥布公忙侧身避过,瞪眼道:“你这老和尚,也忒粗鲁!”
大和尚怒道:“老和尚跋山涉水,九死一生才在海上仙岛求得十颗种火玉,培植十年才开一次花,得十坛火花酒在地下埋了十年。你骗我出去,却来偷酒!看打!”说着挥仗挟风劈去。
胥布公见招架不住,忙逃到南尘身后叫道:“妈呀!铁公鸡发威了!小兄弟,酒是你喝的,快帮我挡挡。”
陈南尘一时不知所措,忙举手握住权杖,叫道:“大师请息怒!这酒确实是晚辈陈南尘无意中喝的,与这位胥老先生无关。”
那大和尚的权杖被陈南尘拿住,用尽全力竟也砸不下去,“咦?”了一声,收仗道:“你小子好深厚的内力,老和尚打不过你!罢了,看你倒是个坦荡汉子,这坛子酒老和尚送你了!”
陈南尘忙道:“承蒙大师谦让,这酒如此珍贵难得,陈南尘岂敢收下。”
大和尚道:“我说送你便送你,这酒与你有益,你是个有缘人,喝得了这酒。哈哈,不像这鬼郎中只能眼巴巴看着却无福消受,哈哈哈。”
胥布公抱起酒坛笑道:“老和尚,这小兄弟很有趣!老头子我要跟这小兄弟出去走走,过个三年五载再回来跟你喝酒,你可别先死了,再见啦!”说着拉着陈南尘一溜烟地跑上马。
陈南尘叫道:“胥先生……”
胥布公道:“别废话!快走!”
两人行到一处村庄,胥布公笑道:“好啦,不用走了,那大和尚再也追不上!”
陈南尘奇道:“胥先生,你这是要跟我去哪啊?那大和尚怎么会追我们?”
胥布公抱起白猴,摸了摸白猴脑袋,笑嘻嘻地道:“你去哪我就去哪。”
陈南尘道:“胥先生,我要去蜀中,那地方凶险异常,你去不得。”
胥布公眯眼笑道:“去得,去得!”
陈南尘叹道:“你去做什么呢?”
胥布公笑道:“我要试试一个药物的疗效,只有你能帮我。”
陈南尘听说,向胥布公拜了一拜,胥布公一惊,忙跳到一旁不受他拜,叫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南尘道:“晚辈这一拜,是谢前辈有意救治陈南尘,只是川蜀路途险恶,先生实在不必涉险。”
胥布公嗐声跺脚:“你这傻小子,啰啰嗦嗦烦死我也,我爱去哪便去哪,你管我呢!我只试试那东西好不好使,谁想救你来?”
陈南尘一怔,道:“既如此,先生请便罢。”
胥布公哼了一声,又笑道:“这就对了……走了半天,还真有些饥饿,这村子有户人家杀猪,你去打听打听,买几斤肉来,五分肥五分瘦!”
陈南尘一笑:“是了,烦请先生在此看马。”
胥布公道:“快去!”
陈南尘买了二斤猪肉,又抱回几捆草料,和两个鲜红大蜜桃。那白猴一下跳到南尘身上,陈南尘将蜜桃给它,笑道:“不知白兄喜欢吃些什么?”那猴子捧起桃子蹦到了一边。
胥布公接过猪肉,笑道:“多谢!多谢!”陈南尘用草料喂了马,却见胥布公搭了个土坑灶,正趴在地上生火,弄得灰头土脸才生起了火。
他咧嘴笑道:“陈南尘快过来!大哥请你吃烤猪肉!哈哈!妙极!”
陈南尘叹道:“胥先生,你大我有三四十岁,该是我前辈,怎么自认起大哥来?”
胥布公笑道:“三十四岁?这话可就差了!我看你左不过二十五岁,难道你觉得我只有六十岁?”
陈南尘上下打量他,疑惑道:“先生贵庚?”
胥布公颇为神气,伸出一个“八”的手势,说道:“老汉今年八十又八。”
陈南尘不信道:“您老精神焕发,怎么看也不像有八十岁,您可别唬我。”
胥布公瞪眼道:“唬你做甚?”
陈南尘见他一脸正经,方有几分相信,因笑道:“如此说来,我更不该叫您大哥了。”
胥布公笑了笑:“你小子与我甚是投缘,啥也别说,以后就叫大哥!”
陈南尘笑道:“那请问大哥,这烤猪肉怎么个做法?”
胥布公笑道:“哈哈,你过来!”说着取出一柄短剑,将猪肉切成片,又在怀中摸了半天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陈南尘问道:“胥大哥,你在找什么?”胥布公愁眉苦脸地道:“坏了,吃饭家伙没带!好兄弟,你有没有长剑,拿来借大哥用用。”
陈南尘摇了摇头:“没有。”
胥布公奇道:“你个江湖中人怎么连个武器都没有?诶!对了,这小猴子不是背了个锅吗!”说着去抱那白猴,那白猴见来者不善,忙跳到陈南尘怀中,陈南尘笑道:“白兄,借你的铁盆一用!用完还回!”说着取下铁盆抛给了胥布公。
胥布公喜道:“这个好!”说着将铁盆架在火上,先放下几块白肥肉,不多时溢出一股浓香,那肥肉渐渐炼出油来,胥布公用将锅底刷满油,开始一片一片地放肉,陈南尘盘膝坐在地上为他添柴加火,只闻得阵阵肉香,那小白猴也蹲在锅前眼巴巴地望着。
胥布公将肉翻了几翻,用小短剑扎起一块放入口中,嚼了几口囫囵咽下,笑道:“妙极妙极!据我看来,这天下还是猪肉最香!陈南尘你尝尝。”
陈南尘用树枝夹起一块递给小白猴,又夹起一块自己吃了,笑道:“果然不错!”
胥布公掏出葫芦笑道:“来,你尝尝这蜜汁烤肉的滋味如何!”说着往一块肉上倒出一些蜂蜜,翻了一翻,笑道:“你快尝!”
陈南尘夹起吃了,点头道:“嗯,香是香,只是这蜂蜜太甜,不免有些腻人。”
胥布公笑道:“正是正是!这火花蜜腻人,所以我不爱吃,兄弟,你有酒吗?”
陈南尘解下身上的酒葫芦,晃了晃,说道:“乡间沽的杏花酒,不知大哥可喝的惯。”
胥布公接过酒葫芦,将那火花酒坛送过去:“你喝这个,只别喝多了,须得留下半坛。哈哈,喝酒吃肉真是一件美事!”
清风拂过,带来一阵淡淡的杏花清香,甚是怡人,陈南尘朗声道:“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胥布公“呸”了一声:“说的都是什么玩意鸟诗,听也听不懂,酸腐!”
那白猴吃完肉,见陈南尘喝酒,也伸手过去欲掏酒。
胥布公叫道:“小畜生!这酒你可喝不了!过来喝尝这个。”陈南尘笑将白猴抱了过去,胥布公将酒葫芦递给白猴,但见他捧起葫芦就往嘴里灌,还直砸吧嘴。
胥布公看得呆了,陈南尘笑道:“原来你也是个小酒鬼,看来你主人没少喂你酒喝!”月上中天,两人一猴喝的微醺,陈南尘在村中找了一户人家,两人留下借宿一晚。
清晨醒来,陈南尘在村中给胥布公买了一匹马,胥布公笑道:“多谢多谢,咱们现在就去川蜀玩玩。”
陈南尘道:“大哥若耐烦,咱们先去绍兴,我还有点事要办。”
胥布公笑道:“也好也好,绍兴有一家酒楼叫烟雨楼,那里饭食是天下一绝!”
陈南尘笑道:“正好我要去烟雨楼等我二弟。”
两人一路南行,这日来到绍兴城,在一家“来仪客栈”中住下,那来仪客栈中的店小二早就受竹里馆管家所托,见来人形容很像竹里馆要找的人,又自称是陈南尘,忙命人通知了竹里馆。
这天晚上,陈南尘换了身黑衣,胥布公问道:“陈南尘,你要去哪?”
陈南尘笑道:“大哥,你先歇息着,我出去办点事。”
胥布公瞪眼道:“什么好玩的事不带我,不会是去找花姑娘吧!”
陈南尘苦笑道:“别胡说!我哪有这心思!”
胥布公低头想了想,愁眉道:“你寒毒攻心,都病成这死样了,要注意呀。我懂,年轻人嘛,气盛,又没老婆……”
陈南尘道:“我知道了,你快去歇着吧……”
胥布公道:“不行!我也去!你是我的病人,我得保你不死,可不能砸了我的招牌,叫大和尚笑话。”
陈南尘无奈,说道:“我去皇陵,你不怕死便跟我来。”
胥布公最不能受人言语相激,怒道:“我怕什么!”说着跟着南尘,两人骑马向永佑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