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道:“只要左帅认可,我一定设法打通关节,必要成功才回来见你。”
在往上海的船上,胡雪岩坐在船内不发一言。左帅远征西北,从此靠山远去,这些年生意火红,既有自己奔波之功,也赖左宗棠荫庇之力,今后生意上还能事事顺心吗?不过转念一想,太平天国垮台之后,朝廷论功行赏,曾国藩高高在上,左宗棠次之。若西征事成,左帅必能封侯拜相,恐怕要与曾国藩平分秋色。曾国藩已渐年迈,左帅却年高力强,以后朝廷,恐怕得赖左帅维系:树大根深,自己的生意也好做得多了。况且战事一开,自己也可从中发展生意,买卖军火器械,衣食药品,获利恐怕难以计数。
一到上海,胡雪岩便直奔老朋友范青云家,范青云是英国渣打银行的帮办,此人精明能干,银行内外事务处理得尽善尽美,极得洋人的信任。
由于是老朋友,胡雪岩也就不用拐弯抹角,一见面就将自己的来意和盘托出。
范青云一听顿时面露难色,数千数万,他一句话就可以定下来,如今胡雪岩一张口就是两百五十万,谁也不敢轻易作主啊!况且,银行借贷向来是未借先谈还,否则一旦到期拖欠,谁能担当得起?不过,他还是向胡雪岩推荐渣打银行,由他亲自向英国经理德麦利提报。
在范青云的安排下,胡雪岩跟着德麦利到了一家饭店,双方很快就贷款事宜进行了商谈,德麦利一听说贷款额高达两百五十万,吃惊得无言以对。如果事成,银行将获得惊人的利润;但如果对方到期不能还款,银行损失自不待言,愣了一会儿,德麦利道:“这数目得由你们政府出面交涉,否则我们不能考虑。”
德麦利的回答合情合理,因为在此之前清政府还没有向洋人贷款的先例。此事纯粹是胡雪岩与左宗棠的主意,叫胡雪岩怎么对德麦利说呢?于是胡雪岩道:“谈成了,朝廷自然会出面,谈不成功,就代表我自己。谈都未谈,谁出来作主是不重要的,只要有了眉目,自然会有人作主。”
对胡雪岩,德麦利也有所了解,知道他是一个精明的商人,英国在中国的许多生意都与之有关,而且此人来头颇大,听说京中的高官都与之有联系,如果能透过胡氏来打开中国的市场,其利更是可观。念及此,德麦利决定还是继续和他谈下去。他对胡雪岩道:“反正我只当你是中国政府的代表。”
在接下来的数天中,双方开始进行实质性的谈判,包括贷款数量及利息,偿还期限及方式。然而第一轮谈判就出现僵局,德麦利认为期限过长,胡雪岩又认为利息太高,两人不欢而散。
胡雪岩忧心如焚,来到范青云府上。两人对饮,胡雪岩一言不发。如果贷款不成,左帅处如何交代,这德麦利死活不肯降低利息,这款如何敢贷?
范青云道:“雪岩,你一向精明,怎么今日倒糊涂起来。”
胡雪岩道:“青云,此话怎讲?”
范青云道:“洋人也是人,他也有缺点,只要抓住他的缺点,哪有办不成事的。”
胡雪岩道:“青云,我是首次结交德麦利,不大熟悉,他有何缺点?喜好什么?”
范青云道:“你想,他一个英国佬,千里迢迢跑到中国,图什么?男人嘛,你说他喜欢什么呢?”
胡雪岩恍然大悟道:“我懂了,我懂了,两个字:财、色。”
范青云道:“雪岩,你果真是个聪明人,现在就看你怎么办了。”
在第二轮谈判中,胡雪岩开始对德麦利诱之以利,他答应在账目上可以给德麦利私下分红,这笔钱不见于账面,如此下来,德麦利将可获得数万利润,相当于他在中国十年的收入。
果然,德麦利的态度开始软化,他答应向英国总行汇报。
胡雪岩一想左帅望穿秋水,等待回讯,德麦利这一汇报,不知要挨到什么时候。不过这都是他内心的想法,他当然不敢告诉德麦利,否则,不知他又要如何要挟了。
胡雪岩找到范青云,两人密谋了一阵,决定再给德麦利下一剂猛药。
德麦利这天无事,又来到上海的烟花巷中。在中国这么多年,他已养成这种习惯,无事就到烟花巷中,依红偎翠,耳鬓厮磨,尽享风流。然而他作为渣打银行中国地区的总经理,对这些风流勾当还是有所顾忌的。因为万一让其他银行那些竞争对手知道了,拿出去大作文章,恐怕有损渣打银行的声誉。
夜幕低垂,德麦利来到上海最大的妓院怡春楼,他对这儿早已是轻车熟路,迳直来到老鸨的厢房。
老鸨一看是熟客,马上把他带到内室,安凳摆茶。问道:“洋先生,今日是否要换个口味?新鲜的女儿红,刚从乡下来的。”
德麦利一听,兴趣大增,连声道:“好好,山野风味,清新可口,快带来一见。”
老鸨出去一会,带来一个年方二八的女子,德麦利见她亭亭玉立,眉清目秀,果然有闭月羞花之貌,顿时心性大动。
老鸨乃识情趣之人,马上退出门外,将门掩上。
德麦利如猛虎捕食,一把搂住那女子,那女子半推半就。两人随势倒在床上,一时间被翻红浪,不知人间天上。
正当快活,突然哗啦一声闷响,门扇应声倒下,接着白光一闪,冒出浓烟。
德麦利简直魄飞天外,不知发生何事,赤身裸体从床上跳下来,烟雾散后,才发觉门口已站着三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人手提照相机。
德麦利顿知情况不妙,想不到今日遇到这等煞星,连声道:“各位,有事好商量,何必如此?”
其中一个汉子道:“德麦利先生,兄弟们道上混的,也不过是图个钱字,你就开个价吧。”
商人嘛,临到此种关头依旧能咬紧牙关,德麦利道:“我身边尚有几百两银票,三位尽管拿去用。”
那汉子哗然一声大笑:“德麦利先生,我尚有百来号兄弟,就等着这点钱下锅,几百两就想打发我们了?走,兄弟们,明天把这照片寄到报社去,要不就满上海贴。”
德麦利这才明白情况严重,对方根本不是什么街中的混混,而是上海的黑帮。他在上海多年,岂不知这些黑帮的厉害?这些人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一想到此,他简直软成一团,连恨自己怎么不小心一点。
他穿上衣裤,叫住三位汉子,道:“既然是道上的朋友,这点钱确实是少了点,我听朋友们开个价。”
那汉子道:“一百万。”
一听这个数目,德麦利简直是目瞪口呆,虽然他是渣打银行中国地区的总经理,然而他有的只是公司的钱,自己千里迢迢不过是图这里油水多,一百万两不是要他挪用公款吗?
那汉子道:“怎么,嫌少?”
德麦利道:“这位朋友,百万我确实无力支付,我……”
话尚未完,那汉子道:“少废话,给你三天时间,到时打电话问你。三天之内,若钱未凑足,嘿嘿。”他扬了扬手中的相机,“全上海都知道渣打银行总经理德麦利先生是什么模样了。”
言毕,三人扬长而去。
德麦利追到门口,已不见了三人踪影。他长叹一口气,回过头,只见床上那女子瑟缩在被中,花容失色,玉珠含泪。不过,此时他已没了半点怜香惜玉之情,而是大骂道:“滚出去!”
他确实不明白,这么多年,为什么今晚就出事了呢?
第二天,德麦利与胡雪岩又开始就借款问题进行谈判,德麦利无精打采,魂不守舍,往往是答非所问。
胡雪岩问道:“德麦利先生,你有什么事,胡某可否帮上忙?”
德麦利摇头不语。
胡雪岩道:“德麦利先生,我们双方就此款项进行谈判,彼此不妨多些信任,你需要钱尽管开口,需要帮忙,我胡某在上海黑白两道多少有些面子,随你吩咐。”
德麦利这才想起对面坐着的是大名鼎鼎的胡雪岩,他心中盘算,此人八面玲珑,各方面都有朋友,说不定真能帮上忙。
无奈之下,他将昨晚的遭遇和盘托出。
胡雪岩沉吟半晌,道:“这些人行事未免过分,岂有如此狮子大开口。不过你放心,既然胡某知道了,胡某一定帮你度此劫难。”
德麦利简直像是抓住了根救命草,连连称谢。
胡雪岩道:“事情还不知怎样,胡某也不敢夸下海口,只当尽力而为。唯借款事急,请德麦利先生不要分心。”
德麦利道:“借款之事,可容商议,只盼胡老板尽快帮我摆平此事,那帮人限我三日之内筹款给他们。”
这天晚上,胡雪岩来到德麦利公馆,德麦利道:“胡先生,事情办得如何?”
胡雪岩道:“事情有了眉目。有位朋友告诉我,听说上海的小刀会近日准备打个洋鸡,还说是什么银行的,我估计是你。后来这位朋友又去打听,听说是昨晚动的手,这不是你是谁!”
“小刀会!”德麦利知道这回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小刀会”乃一伙亡命之徒。口号是“灭清灭洋”,在上海官府、洋人都奈何不了他们,更何况他出了这等丑事,又如何敢惊动官府?
“不过,德麦利先生,你也毋须如此急躁,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想他们不过是图几个钱,也未必真想把照片公诸于众。扯破脸皮,大家都难看,而且一百万,想必也只是张口乱说,随便给点就行了。我胡某在上海各帮各派中也有几个说得起话的朋友,我先去问问他们。”
且不说这一夜德麦利是如何辗转反侧,第二天早上,胡雪岩没来,下午,胡雪岩仍没来。到了半夜,德麦利听到门房上接人进来,他冲到门口,果然是胡雪岩。
胡雪岩一见他,微微一笑:“德麦利先生,此事已摆平,你可以高枕无忧了。”说罢,他把几张照片与底片从一个袋子里取出来,交给德麦利。
德麦利接过一看,尴尬不已。他迷惑不解道:“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照片?”
胡雪岩又从袋中拿出一张纸,德麦利接过,发觉是一张字据,上头写道:“收赎金十万两。还德麦利底片及所印相片。从此不得以此为挟。若违此誓,天诛地灭。”后面就赫然是小刀会首领张三横的签名及手印。
德麦利是个中国通,他知道小刀会这帮人虽然亡命,却信守誓言。既然如此下了毒誓,此后肯定不会再生事端,否则只要他拿此字据出去一亮,小刀会在江湖上的信用简直就丧失殆尽,今后也难以立足,很显然,是胡雪岩出了十万银两,摆平了此事,一念及此,他感激涕零,对胡雪岩道:“胡先生,这十万两银子近日之内,必将偿还。”
胡雪岩道:“德麦利先生,这话见外了,十万两银子乃小事,不必言还,大家交个朋友,还是明白商谈正事要紧。”
在此后的谈判中,情形果然好转,进展顺畅,不久,双方就利息、期限,偿还方式很快达成一致。
胡雪岩终于把左帅的大事给解决了。
其实,不用我交代,读者也知道这一切都是胡雪岩的精心安排,把德麦利这个所谓的中国通收拾得服服帖帖。
胡雪岩道:洋人也是人,也有缺点,只要抓住其弱点,自然可以与其相争,洋人凭其先进器械,在军事上打败中国,以至于中国许多人对其心存惧意,事事相让,不敢与其相争,结果洋人气焰嚣张,在中国横行无忌。
在社会各种复杂的关系中,往往也是如此,如果心有所忌,往往不敢全力发挥,结果缚手缚脚,反被别人占了先机。而一旦勇于进击,与之相争,结果往往出人意料,当然,进退之中都得讲究策略,抓住其要害,顺势一击,谁能抵挡?
生意人首先要培养眼光,不可拘泥于一事、一物、一时、一地,而是要做长远规划,多方开拓,才可能形成大气候,创造不凡之伟业。
成功语录:局势坏起来是蛮快的,现在不趁早想办法,等临时发觉不妙,就来不及补救了。
当难一以两全时
所谓“驼子跌跟头,两头落空”,是指做事没有轻重缓急,几件事情平均用力,最后一件事情也没有做好。
“驼子跌跟头”,自然是智者不为。
郁四的独生儿子阿虎暴病而亡,胡雪岩得到消息,立即在百忙之中赶往湖州。朋友丧子之痛,他不能不来劝解安慰。没有想到的是,他一到湖州,就知道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原来阿虎还有个姐姐阿兰。这阿兰年近三十,本来就是一个厉害角色,而他的丈夫是一个刑房书办的儿子,子袭父业也做了书办。书办本来也是厉害角色,这对夫妇凑到一起,能够造些什么麻烦,也就可想而知了。阿兰见弟弟死了,娘家已经没有可以承续香火的人了,就思谋着回娘家夺产,终日在娘家闹腾。儿子暴死,郁四本就痛不欲生,加上女儿这一存心不正的闹腾,更使他万念俱灰,以致整日在家里“孵”着,连历来“世袭罔替”父子相承的户房书办的差事,也不想再做下去了。
郁四是胡雪岩在湖州做生丝生意和代理湖州府库的托靠,也是他已经交情相当深了的江湖朋友,无论是就生意而言,还是就个人感情和胡雪岩的为人性情而言,胡雪岩都不能不管这桩“闲事”,他不能看着郁四就此消沉。但对于胡雪岩来说,要管这桩闲事,确实又有困难,困难不是他没有能力,而是他确实没有时间管。胡雪岩知道,要把这桩闲事料理清楚,三天功夫一定来不及,即使再加上一两天,也未必料理得好。而他原计划来湖州只待三天。之所以计划来湖州只待三天,是因为上海、杭州方面的事情也不能耽误。上海方面,生丝销洋庄正在洽谈之中,已经买好的军火正待启运,许多具体操作上的事,都要他去拿主意。杭州方面。则主要是钱庄生意刚刚开张不久,发行官票,代理藩库,虽然起点不错,自己选择的钱庄档手刘庆生人也不错,但毕竟事业刚刚起步,刘庆生也还太年轻,有些事情无论如何方面是杭州、上海方面的生意耽误不得,这不能不让胡雪岩大费踌躇,因为如果处理不好,就会“驼子跌跟他有过短暂的踌躇之后,很快决定留下来,先帮忙处理好郁四的家事。如此决定,理由有三:第一,郁四的事更大,因为它既连着朋友的情分,也关系到湖州的生意,还因为它比上海、杭州方面的事情都急。上海、杭州方面的生意毕竟已经有了大致的计划,运作上也有了大致的眉目。第二,这里的事情如果没有自己的运作,将很难圆满解决,而上海已经有古应春、尤五在打点,杭州有刘庆生在照应,他们都具有相当的能力,只要不出意外,一般来说也不会发生什么不可收拾的大事。第三,自己本来就已经到了湖州,不如索性多花一点时间将这里的事情解决好,耽搁下来,以后再来处理,多费一道周折不说,还有可能错过处理问题的最佳时机,凭空增添许多麻烦。而此时自己反正不在上海、杭州,要管那里的事也管不了。既然不可能同时管两处,那就不到他面临彻底破产倒闭的最后关头,这一点也是他处理事情的一条重要原则。比如在官府将要查封他的家产的时候,螺蛳太太想要为他匿下一些财产,以做日后东山再起的资本。她甚至将方便转移的金银细软包裹装箱。连帮忙带出的人都找好了。但胡雪岩坚决不同意。之所以如此,当然有他“杭铁头”的性情在起作用,但不能“驼子跌跟头”,实际上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在胡雪岩看来,采取这种手段为自己留下资本,就如赌场赖帐,赌本是留住了,名声却臭了,从此连赌场的门都进不了,哪里还有什么机会去东山再起?既无法东山再起,又坏了名声,这岂不是“驼子跌跟头”?与其如此“驼子跌跟头”,还不如留下一段好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