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花棚里找到了郁容。看到活生生的郁容,两个人才算是舒了一口长气。郁容正跪在地上检查什么,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抬起了头。“啊,是你们。”
她的气色很不佳,刚才的微笑已经完全看不见了。程启思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郁容站起了身,她手里拿着一袭白色的长裙,已经被剪得支离破碎。“准备上场的衣服被剪成这样了,我只得让琪儿去表演‘睡莲’那个主题了。怎么样,我没有过去看,反应还好吧?”
“很好,亏你想得出。”钟辰轩微笑地说,“非常美,琪儿也真是个多变的女孩,她的气质可以随着服装而转换。”
郁容点了点头。“这是琪儿的特质,她其实很适合模特儿这一行的。只不过……”她突然顿住了,没有说下去,而是恼火地看着自己手里的衣服。“真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看来今天的系列只能剩一个了。”
钟辰轩突然问:“只剩一个?就算‘百合’的服装被弄坏了,还应该有‘铃兰’吧?”
郁容苦涩地笑了一下。“对,还有铃兰。但是,那身衣服是为徐湄量身订做的,是全手工绣花的,我已经没有时间再重做一件了。而且,我也准备用这场秀来缅怀一下徐湄……所以,铃兰这个主题,我并没有打算出场的,只打算展示几幅徐湄当时的试装照。”
钟辰轩看着她手里那件衣服,看了好一阵。“那……睡莲,本来是谁出场担任模特儿的?”
郁容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他。“本来就是琪儿啊,她现在不是正在表演么?她很适合……”
钟辰轩没有听她再说下去,只对着程启思说了一句:“快回去!”
程启思也已经明白了,拔腿就跟着他跑。他一直认为,这场秀针对的是郁容,所以他们一直注意的都是郁容的安全。但是,现在秀场上只剩下了一个主题,一个主秀,那就是——睡莲。他本来以为,只是因为现场发生了某些事故,才临时让郑琪儿顶替上场的,而事实上,本来郑琪儿就是‘睡莲’的主角!
也就是说,如果会发生凶案的话,对象就是郑琪儿,而不是郁容!
他们两人一奔回到水池附近,心里都是一沉。大多数宾客都已经起身了,闹哄哄地围在水池边上。莲叶上,也已经看不到郑琪儿舞动的白色倩影了。
“让一让,让一让!”程启思推开挡在面前的人,那些在这种情况下还不停地拍照的记者让他厌烦透了。他逮住一个记者厉声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记者是个年轻男人,架着一副眼镜,正拍得起劲。他的相机被程启思按住,很是不乐意。“干什么干什么,没看见我在拍照吗?”
程启思把证件亮了出来。“警察!少废话,快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那记者这才蔫了下去,回答说:“那个模特儿……突然摔到水里去了,不过没关系,已经有人跳下去救她了。”
“哗啦啦”一声,有人从水里钻了出来。程启思定睛一看,是肖然。他这天本来也穿着一身白衣,打扮得非常整洁,这时候一身都是污泥,形象全无了。他挣扎着爬到了水池边上,手里却抱着郑琪儿。程启思忙把郑琪儿接了过来。
“快帮她做人工呼吸!琪儿不会游泳,肯定是溺水了……”肖然一边喘着气往外面爬,一边说。
程启思转过头。“有谁是医生?快来帮忙!”
一个男人从人群里走上了前来,他身旁还跟着一个娇小的女孩。程启思一看,不由得直了眼。“文医生,是你?还有你,田悦?”
文桓已经挽起了衣袖。“我收到了郁容的邀请信。小悦,快过来帮忙。她才掉下去一会,应该没什么大问题的。”
钟辰轩在一旁皱着眉。他问肖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琪儿怎么会掉下去?”
肖然退到了一边,看着文桓和田悦在帮郑琪儿作人工呼吸。“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回事,有片莲叶突然一下子就沉了,琪儿就掉进水里了。她不会游泳。”
钟辰轩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田悦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点困惑:“表哥,不太对劲啊,她才掉下去一会,怎么这么久还没反应……”
文桓摸了一下郑琪儿的脉搏,又把被水淋湿了贴在她脸上的黑发拂开。这一看,旁边的人都吓得不轻。郑琪儿的脸色,已经呈现出一种发黑的颜色,连嘴唇都是青黑的!文桓脸色大变,叫了起来:“快,叫救护车!”
程启思已经拿出手机开始拨号,钟辰轩蹲下身,也摸了摸郑琪儿的脉搏。“很微弱了。这是怎么回事?看她的脸色,像是中了什么毒。你有没有带急救箱?”
“没有,我不是出诊,怎么会带急救药品。”文桓的脸色阴沉,“何况,就算带了,也不会管用。一般医生谁会在身上带血清?”
“什么?”肖然叫道,“血清?文医生,你说什么?”
文桓拉起了郑琪儿的手臂,在她的左臂上端,有两个非常细小的齿孔,还在微微地渗着血。“她应该是被蛇咬了。”
“蛇?!”肖然回头望了那个水池一眼,“这不可能!这个水池是郁容为了这次秀特地修出来的,里面的水也是才灌进来不久,怎么可能有蛇?”
文桓冷冷地说:“不仅是蛇,而且还是一条剧毒的蛇。”他望着程启思,“电话打通了吗?”
程启思点了点头。他也弯下腰察看郑琪儿的情况,郑琪儿的面色青黑得越来越严重,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她……她能撑到救护车来的时候吗?”
文桓沉默着,没有回答。钟辰轩声音沉重地说:“除非马上给她注射适合的血清,否则……我想是没有希望的。”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郁容也跑了过来,她一看到郑琪儿脸色发黑地躺在地上,尖叫了一声就跪在了她身边。“琪儿!琪儿!你怎么了?琪儿?”
肖然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头。“琪儿被蛇咬了。”
“蛇?”郁容的眼睛睁大了,满脸的不知所措,“哪里来的蛇?”
肖然指了一下水池,郁容喃喃地说:“不可能呀……这水池里面因为养着王莲,所以一直都有人在专门打理它。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里有蛇啊?……”她伸手拍了拍郑琪儿的脸,叫着她的名字,“琪儿?琪儿?你醒醒呀,琪儿!琪儿!”
文桓问钟辰轩:“你有没有带什么药在身上?”
钟辰轩没好气地说:“安眠药,要吗?”
文桓苦笑,看了一眼浑身都在痉挛的郑琪儿。“真是糟糕,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却毫无办法。”他也望着清澈的水池,“真是奇怪,为什么那里面会有蛇?”
钟辰轩忽然“咦”了一声。“那水面上飘着的是什么?”
程启思一望,果然,在水面上飘着一个树枝一样的东西。他站到了水池的边缘上,伸长手臂去把那树枝捡了过来。“只是一根树枝……”
一语未完,他的脸色就变了。那确实只是一根普通的树枝,大约有半尺长,褐色的树眼,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但是,那是一根中间分叉的树枝。
“Y”型的树枝!
钟辰轩慢悠悠地说:“这就是所谓的……‘Y’了?看来,直觉果然是最准确的。‘Y‘就是一根分叉的树枝,非常简单,非常形象。”
“琪儿?琪儿,你醒了?琪儿,你想说什么?”那边,郁容扶着郑琪儿,正在着急地叫着。郑琪儿已经睁开了眼睛,竭力地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但那毒蛇的毒性让她没办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钟辰轩跟程启思立即扑到了她身边。程启思一叠连声地说:“琪儿,你想说什么?快告诉我们,无论什么,都快告诉我们!”
“……她说不出话来了。”钟辰轩脸色阴沉地说,“琪儿,救护车马上就会来了。不用害怕,我们会救你的。”
郑琪儿的眼睛里,已经迸出了泪花。她努力地想抬起一只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程启思在旁边看得又是心焦又是难受,肖然甚至已经把眼睛捂住了。文桓压低了声音对钟辰轩说:“她撑不了多久了,恐怕撑不到救护车来的时候。有什么话,现在一定要问出来,否则线索就断了。”
钟辰轩凑到郑琪儿的耳边,轻轻地说:“琪儿,不要急。你躺着的地方是一块养花的泥地,土质很松很软。你尽量放松……对,就这样,你不要紧的,你只需要让自己放松……抬起你的手,不用抬起整条手臂,只需要动一下你的一根手指……对,对,不要急,慢慢来,慢慢来……你感觉到了吗?土质很松,你完全不需要花力气就可以在泥地上写出你想要表达的东西……我们的眼神,我们的手势,都可以表达出我们想要说的话,不一定非得要是语言不可……琪儿,救护车马上就会来。你想一下,现在你很清醒,我看得出来,你非常非常清醒,你知道你要对我们说什么,你急切地想告诉我们什么……你尽量用最简单的办法,把你要说的话写出来,或者,用最简单的符号和图案画出来……我们会知道的,我们会知道你想告诉我们什么的……琪儿,你的手指是能动的,来,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你是能慢慢地让你的手指动起来的……”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几乎是催眠一般的调子。郑琪儿注视着他的眼睛,本来涣散的眼神,这时候变得清明起来。她的手指,慢慢地在泥地上动了起来。
程启思屏着呼吸看着她的手指缓慢的移动,连大气都不敢出。郁容和肖然,文桓和田悦,也都停止了动作,呆呆地注视着郑琪儿手指的移动。突然,郑琪儿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子垂了下来,软软地落在了泥地上。
文桓摸了摸郑琪儿的脉搏,黯然地收回了手。“她死了。”
郁容发出了一声惊呼,但立即掩住了嘴。她把头靠在了肖然的肩头上,程启思看到一滴滴眼泪自她眼角渗了出来。而肖然则握住了她的手,默默地望着郑琪儿的脸。
程启思看了看自己手里还握着的那截“Y”形的树枝。他真有一种冲动,想把这根树枝一折两断。
郑琪儿留在地上的,是一个小小的“Z”。
“你要我相信是那根树枝杀了郑琪儿吗?”程启思啪地一声把咖啡杯从桌上扔到了地下,滚烫的咖啡溅得一地都是。
“不,这只是一个暗示。”钟辰轩平静地说,“很显然,凶手是在用X,Y,Z来作暗示的,X发生在徐湄身上,Y应验在了琪儿身上……”
“见他妈鬼的XYZ!”程启思一脚把地上那些瓷器的碎片踢得到处乱飞,“你别他妈的用这些来糊弄我了!现在是郑琪儿死了,莫名其妙地被一条不见踪影的毒蛇咬死了!池子里的水已经抽干了,不要说蛇,连只蚂蚁都没发现!那条见鬼的蛇跑哪去了?你说徐湄的死,是因为那瓶红酒里的沉淀物,可是,检验出来的结果却什么都没有!瓶子摔碎了,碎片还在,酒瓶的玻璃碎片上还有红酒的粘着物,就算有一丁点微量的毒素都不可能检验不出来!检验科的人已经被我问烦了,他们说没有就是没有,不能凭我的想象就变出来!你倒告诉我,徐湄酒杯里的毒究竟是怎么下的?!”
钟辰轩沉默不语。程启思的声音更大了。“那毒是怎么跑进杯子里去的?总不会自己长了脚跑进去的吧?琪儿倒酒的时候,十一双眼睛都在盯着她,她根本没有做手脚的机会!何况,现在她自己也死了!”
“……你冲着我吼做什么?”钟辰轩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我又不是凶手。你不就是因为肖然所拍摄的那组照片叫做第十二夜,所以始终觉得我与此有关?我跟郑琪儿和徐湄有什么过结?我有必要要她们的命?”
“秦颜和施思跟你又有什么过结?你一样要她们死!”程启思一急,也口不择言了。这句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说错了话。果然,钟辰轩盯了他一眼,把门一摔就走出去了。程启思想叫住他,又颓然地坐了下来。秦颜和施思都是在那次连环凶杀案里的牺牲者,都曾是程启思的女友。
门又轻轻一响,他抬起头,这次进来的却是君兰。君兰看到一地的杯子碎片,没有说什么,弯下腰就开始捡了起来。
“没事,君兰,你别管。我自己会收拾。”程启思按着头,烦恼地说。君兰还是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捡着地上的碎片。
忽然,她哎哟了一声,程启思抬头一看,她正把手指放在嘴里吮着,忙站了起来站到她身边。“怎么了?手被划伤了?来,我看看。”
“……没事,启思。”君兰轻轻地说,程启思硬把她手拉了过来。被碎片割伤的口子很长,还好不算深。他在桌子里找出了一瓶碘酒,替她擦了一下,然后找了创可贴帮她把伤口贴好。
“我就叫你不要碰了,看吧,这不弄伤了。”
君兰有点羞涩地笑了一下,她这表情让程启思心中微微一动,又微微地刺痛了一下。君兰笑的时候,有一点像施思。“没事,小伤口而已,我没那么娇气。”她扬起睫毛,默默地看着程启思,说,“琪儿的事,我们都很难受。你不要自责了,这件事……或者真的是个意外?”
她的口气里带着疑虑,显然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程启思苦笑了一下。“不会是意外。哪有这样的意外?”他恼火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真倒霉,偏偏我自己又掺和进了这事情里,上司不肯让我办这案子。”
君兰正想说什么,钟辰轩推门走了进来。他看到君兰在里面,略微怔了一下。君兰识相地退了出去,把门带了过来。
钟辰轩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我跟上头说了,我们可以办这案子了。”
程启思吃了一惊。“什么?”
“我跟上面说了,让我们办这桩案子。”钟辰轩平淡地重复了一遍。“不要再问我我有什么背景或者是什么身份了,我不是不愿意回答你,是现在不能回答你。总之,现在我们可以着手调查了,亲力亲为,是你希望的吧?”
程启思有点尴尬地搓着手。“辰轩,对不起,我刚才是口不择言了。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那就是藏在你心底的想法。”钟辰轩打断了他的话头。“什么叫口不择言?就是情急之下,来不及用别的谎言来伪装自己,就把真实的想法泄露了出来。不过,没关系,在上次的事情里,确实是我对不起你,你怀疑我也无可厚非。不过,如果我们以后还想继续合作,你最好相信我。”
程启思还想说什么,钟辰轩已经把一大叠卷宗朝他丢了过来。“我把徐湄的案件资料都拿过来了,快看吧。”
程启思看他没有跟自己说话的意思,也只得埋头在了那堆资料里。
“郁容。”
郁容抬起了头。她正埋着头在修剪花枝,手上戴了一双大大的塑胶手套。她的头发用一枝翠玉钗子挽了个髻,几缕散发落在耳边,皮肤如同白玉一般。“是你啊,肖然。怎么不声不响就走过来了?吓了我一跳。”
“你在干什么?”肖然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手里剪下来的花枝。“这是铃兰?你把铃兰剪下来做什么?”
郁容手里拿着的,果然是一束白色的铃兰。一个个铃铛一样的小花苞,上面还带着露珠。“剪下来放在屋里插瓶啊。”
肖然微笑了一下。“这花比百合更适合你。”
郁容笑了一笑,把头靠在了肖然的肩头上。肖然轻轻拔下了她头上的翠玉钗,一头乌云样的头发就流漾了下来。肖然吻着她的发梢,说:“你头发上的味道真好闻,就像是花香一样。我就喜欢你这样没有烫过也没有染过的天然乌黑的头发……”
郁容从他怀里转过了身,似笑不笑地看着他。她的皮肤很白,在阳光下看起来,如同吹弹得破一般。“你不是常说你喜欢徐湄那头烫得蓬蓬松松的卷发么?”
肖然笑了。“她的发型很适合她,很漂亮,这我不否认。不过,那不代表我就喜欢了,是不是,郁容?”
郁容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继续去剪铃兰。“你的嘴一直这么甜,对徐湄这样,对琪儿也是一样。她们死了,你不伤心么?我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