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多方面的交往、体察、忧思、探寻,25岁的尼采就已经获得了年轻的学者们所梦寐以求的一切。他那本集叔本华的哲学和瓦格纳的音乐艺术于一身的《悲剧的诞生》,是以全新的思路探索生命意义的重要著作,是他以后全部思想的出发点和基础,并引起了同行和整个思想界的震颤和关注。他所阐发的狄俄尼索斯酒神精神,已经超越了先师,开始进发出自己的独立的思想火花。
1.年轻的教授
1869年,年方25岁的尼采,在教师里奇尔的推荐下,到巴塞尔大学任语言学教授。
里奇尔是一位具有探索性格的正直、热情的语言学者,先后任教于波恩大学和莱比锡大学,始终把他的这位高足带在身边。他的推荐信里带着夸耀之情写道:“39年来,我亲眼看见如此多的年轻人的发展,还不曾看到哪一个年轻人像尼采这样如此年纪轻轻就如此成熟、灵敏……我预言,如果他能长寿,他将成为德国语言学中最杰出的人才。他现在才25岁,健壮而有活力,身心充满勇气……他在莱比锡整个青年古典语言学者的领域里,已成为被崇拜的对象。”
教师的推荐使尼采为难了,他在当时给罗得的信中说:“我们真是受命运愚弄的傻瓜,上星期我还给你写信,建议我们把语言学扔到它应该去的地方,扔到它老祖宗的杂货堆里去。现在命运又用语言学教授来诱惑我们了。”对于一个青年人来说,教授职位毕竟是很有诱惑力的。他走马上任了。
1869年3月,尼采免试获得莱比锡大学学位,4月取得瑞士公民权,定居在巴塞尔,5月28日,他在巴塞尔大学博物馆讲演厅,进行了题为《荷马和古典语言学》的就职演说。他认为,语言学不是一门纯科学,而是与艺术紧密交织重叠在一起的,古典主义者应该填平理想和现实之间的鸿沟。他申明:“所有的语言活动都应当孕育于并包括在某种世界观之中,这样在个体或彼此分离的细节像所有被抛弃的东西那样消灭之后,只剩下他们的总体,即一致性。”尼采的讲演见识之独特和文采之华美语惊四座。但是他当时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所崇拜的瓦格纳恰恰是他所要反对和抨击的主要代表之一。
尼采的前程似乎有了一个辉煌的开端,他年纪轻轻就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学者,巴塞尔大学的教授。这个有着欧洲人文主义传统的阿拉曼人的中心——巴塞尔,友好而热情地接待了他。同事们,还有定居该地的名门望族也向这位青年人敞开了大门。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他穿着崭新的燕尾服,参加各种宴请和热闹的社交活动,频频出现于上流社会的舞会上。
在这种广泛的交往中,尼采也结识了不少新朋友:结交了比他大26岁的已当了lO年艺术教授的雅可布·布克哈特。布克哈特是研究希腊文化的专家,当时他因在巴塞尔作了题为《世界史的考察》的一系列讲演而享有盛名。尼采称布克哈特是“才华横溢的异人”,是自己“最亲近的同事”,认为在他那里“看到了许多东西”。他们的美学观点完全一致,对古典文学的看法也很接近,因而两人之间保持着同事式的尊敬和友好关系;结交了无神论、教会史教授弗兰茨·奥弗贝克,他们曾一度同住一栋公寓,成为挚友;结交了当时未经国家聘请的、不拿薪水的一位大学教师罗曼特,这位教师是叔本华的信徒,他们相互之间交往甚密。在广泛的交往中,尼采还爱上了一位荷兰女子,可这是一场单相思,因为那女子认为他太虚弱了,做丈夫不行,而做朋友还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尼采终未如愿。
在此期间,普法战争爆发了,战地伤亡惨重,尼采参加了为期lO天的医疗救护训练,并同友人一起被派去护送伤员。他们登上载满伤员的火车,为了免遭寒冷和阴雨,尼采和另外的1 1个人被紧紧地锁在一个货车厢里,整整三天三夜。其中的两名伤员受到白喉的侵袭,所有的人都得了痢疾。尼采为伤员们包扎伤口,倾听他们的呻吟、抱怨和呼吁,这使热衷于书本的尼采亲自体察到了现实的人生。回来后,尼采因染上白喉和痢疾而住进医院治疗。在医院里,他第一次服用了麻药,并且清晰地回忆起那一个寂寞的夜晚,同那些伤员们一起躺在货车里,思索和探寻悲剧三大深渊——幻想、意志、苦恼时的感受。他在给瓦格纳的信中说:“我乘坐的是一节破旧的运牲口的车厢,有6位伤员,我整天同他们在一起,给他们包扎,护理他们。他们骨头被打碎了,有的人全身负伤,其中两个人的伤口出现了坏疽。”伤员的痛苦使他受到强烈的感染。尼采出院后身体状况仍不佳,他感到被赤痢损害的身体要花很长时问去恢复,保养好身体成了他当时的一大愿望。
1870年2月,尼采在巴塞尔大学以《希腊音乐戏剧》和《苏格拉底与悲剧》为主题作了两次公开讲演。他在讲演中指出:“音乐的作用就是激起人们对众神与英雄所受苦难的同情。”他还指责苏格拉底和尤里帕底斯对希腊的衰落有责任。这些讲演引起了一些人的担心和不解。这时的尼采已经暗示,悲剧性音乐戏剧将在德国得到复兴。他准备以《苏格拉底与悲剧》为主题写一本书,意欲把哲学与诗歌,事实与创造性文学作品结合起来。他迫切希望看到一种新运动的出现,这种新运动能把哲学、音乐和古典语言结合成一个牢固的三角体,其中两个角是叔本华和瓦格纳,而第三个角就是由他自己来充任。
1870年4月尼采被提升为正教授。次年9月,他在巴塞尔大学的薪水从500瑞士法郎提高到3500瑞士法郎。不久,校方再次提高他的薪金,年俸为4000瑞士法郎。这时的尼采已获得了同行们所极力追求的一切,该是沿着无量的前程安心治他的学问了。
然而,没有多久,尼采旧病复发了,一种厌烦之情攫住了他。他很难适应这种环境。他嘲讽巴塞尔为庸俗市民。他讨厌喧闹的社交,讨厌语言学和教学生活。他对大多数同事表示冷漠甚至嘲讽。尼采这种情绪,在1870年1月底和2月15日他给罗德的长信中都反映了出来。信中说:
今天是叔本华的生日。除了你以外,我再没有更亲近的人谈心了。我生长在一片孤独的灰乡里,特别是在聚会的时候,我无法拒绝人情的应酬,不得已在会场上和形形色色的手拉在一块。在这样的聚会里,我总是听到沙沙杂杂的声音而找不到自己的知音。在这个地球上,怎能叫我忍受这个大染缸!这种俗化的空气,非常扰乱我的神经。然而,身边所有相识的人,没有一个人能体察到我的感受。这些人称呼我‘教授’,他们自己也被这头衔冲昏了,他们以为我是太阳底下最快乐的人……我令人难以置信地怀念你……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新的感觉,这里甚至没有一个真正情投意合的同行,也没有——我现在达到这种地步等于十分羞愧地承认我的无知。语文学家如果具有某种批判倾向,但又离开希腊文化有千里之遥,那他的存在是越来越不可能的。我也怀疑,我将来能否成为一个真正的语言学者一如果我不是附带地,也就是偶然地达到这一目的,那是办不到的。倒霉的是,我没有榜样,而且我处于愚人的危害之中……如果我们能够生活在一起,我会作出什么成绩啊……我在这里作了一个关于《苏格拉底和悲剧》的报告,它引起了恐惧和误解。相反,通过这个报告我和特里伯辛的朋友们的联系更加紧密了。我又产生了转变的希望:理查德·瓦格纳也用最感人的方式使我认识到,他看见给我安排了什么道路……科学、艺术和哲学现在在我心中共同生长,因此,无论如何我将会生出半人半马的怪物。
这些信件,充分反映出了尼采进退两难的困境:是终止、.拒绝,还是服从命运的安排?尼采想请罗德来巴塞尔接替他的语言教职,自己改教哲学,但由于罗德到基尔大学去任教,这个心愿未能实现。
在这种苦闷、矛盾的心绪中,尼采所说的那个“半人半马的怪物”终于生出来了。他在叔本华和瓦格纳的影响下,写出了‘得罪德国正统语言界并断送自己学术前程的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
2.狄俄尼索斯
狄俄尼索斯是《悲剧的诞生》的主角,是尼采笔下的酒神。,
尼采在撰写《悲剧的诞生》的1870—1871年,也正是普法战争的硝烟最浓烈的时候。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年代,尼采之所以对悲剧有特殊兴趣,是由于他孤独、苦闷的经历和心绪,但主要的是近代德国独特的社会历史环境促成的。德国的资产阶级并没有能力用革命手段去推翻旧制度,德国的资本主义化是通过软弱动摇的资产阶级和封建统治者妥协和勾结而实现的。这条资本主义发展的普鲁士道路也就显得更加漫长、曲折和痛苦。德国这个时代的落伍者为了和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争霸,便以百倍的疯狂乞助于铁血政策,对内高压,对外实行军国主义扩张,用火和剑来实现自己的野心.他们把一代又一代的德国青年驱上战场,一次又一次的使欧洲陷于血泊之中。这一具有历史必然性的发展过程也必然富于悲剧色彩,每一个有头脑的德国人都难以回避现实生活中存在的悲剧因素,并以哲学、文学、艺术等各种不同的方式反映出来。
那么,尼采为什么要让德国的悲剧披上古希腊的外衣呢?可以这样认为:第一,德国对古希腊的热烈崇拜由来已久。从温克尔曼开始,德国文化的一些著名代表人物如莱辛、歌德、席勒、荷尔德林、黑格尔等,几乎全都对古希腊抱有强烈的倾慕之情。黑格尔曾经说过,一提到希腊这个名字,在我们德国人心目中就自然会引起一种“家园之感”。第二:,当时德国的社会现实和古希腊十分相像。古希腊雅典的奴隶制繁荣时期,民主制战胜了专制暴政,对外战争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贵族奴隶主和自由民一片欢乐,但在繁荣的背后又潜伏着社会危机:奴隶们的反抗,奴隶主之间的你死我活的斗争,使人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于是出现了高水平的喜剧和使人心灵发生震颤的悲剧,并涌现出了著名的三大悲剧著作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第三,希腊是悲剧的诞生地。悲剧,亦指公元前5—6世纪古希腊雅典的悲剧艺术。它主要体现人与命运的矛盾和斗争,题材一般都取自传说和童话。如奥瑞斯特为报父仇而杀死母亲和情人,最后自己也死亡的故事;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的幸福而偷取神火,受到神的惩罚;由于命运的摆布使奥迪普斯杀父娶母,自己成了罪人等。观看后,既使人感到无法抗拒的命运,又使人感到意志的力量。由此可见,尼采在这时热衷于希腊悲剧,并借此阐述自己的观点就不是偶然的了。
尼采谈论悲剧,不只是为谈悲剧本身的问题,而是与德国振兴这个严肃问题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他在这部著作的第1页就直截了当地表明“我们是在讨论多么严肃的德国问题,我们恰好合理地把这种问题看作德国希腊的中心,看作漩涡和转折点”。尼采想用悲剧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作为德国人重返家园的向导:“如果德国人畏怯地环顾四周,想为自己寻找一位引他重返久已丢失的家乡的向导,因为他几乎不再认识回乡的路径——那么,他只须倾听酒神灵禽的欢快召唤,它正在他头顶上翱翔,愿意为他指点归途。”
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全称《悲剧从音乐精神中的诞生》,1872年出版,两年后进行部分修改出了第二版。在1886年的版本中,尼采又写了一篇新的序言,题为《自我批判的尝试》。
集叔本华的哲学、瓦格纳的音乐和古典艺术于一身的《悲剧的诞生》,是趋于成熟的尼采以全新的眼光研究希腊悲剧、探索生命意义的重要著作,是他以后全部思想的出发点和基础。不理解《悲剧的诞生》,就不可能真正理解尼采的思想。爱尔斯称,《悲剧的诞生》“不论用什么标准去衡量都是一本伟大的书”。考夫曼在该书的新英译本序言中称之为在所有研究悲剧的作品当中“含义最深远和最有影响的著作之一”。还有人甚至说“这是一部天才的著作,在对希腊思想的理解方面开辟了一个新纪元”。尼采也自称《悲剧的诞生》是他无与伦比的尝试。
《悲剧的诞生》是一部美学著作,尼采在这部著作中,试图对希腊悲剧的起源和实质作出新的理解。但是实际上这部书的真实含义是围绕德国的振兴去挖掘更深层次的问题,即:借艺术谈人生,借希腊悲剧探讨人生悲剧,借古希腊的外衣去宣扬他心目中的新的德意志精神。在这部著作里,尼采首次较完整地表达了他的美学一哲学一人生观点。
该书共由25节组成。内容有两大部分:一是探讨悲剧的起源和本质;二是批判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理性主义文化。
正文的第一句话是“只要当我们成功地了解到——直接地,而非仅是确定而已一一艺术是由它的阿波罗与狄俄尼索斯的双重性格,才产生了不断的革新”(重点号是编者加的)。仅仅300余字的第一段,竟三次出现了这两个名字。请看,尼采在它的第一部著作的开始就召来了日神——阿波罗和酒神~一狄俄尼索斯。从此,这两个概念不仅在他的《悲剧的诞生》中成为主角,而且成为他的人生哲学的基本范畴,在他以后思想发展的全过程中都起着关键作用。尼采为他对酒神的阐发非常自豪,把他的哲学称为“酒神哲学”。
日神阿波罗和酒神狄俄尼索斯都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日神阿波罗,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太阳神,又称“光明之神”,它的光辉使万物呈现美的外观。在尼采看来,日神是美的外观的象征,而美的外观在本质上是人的一种幻觉。他认为,在日常生活中,梦是日神状态;在艺术中,造型艺术是典型的日神艺术。
酒神狄俄尼索斯,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欢乐之神。在尼采看来,酒神状态象征放纵,是一种痛苦与狂喜交织的癫狂状态。在日常生活中,醉是酒神状态;在艺术中,音乐是酒神艺术,悲剧和抒情诗虽然求助于日神的形式,但在本质上也是酒神艺术。
总之,日神和酒神都植根于人的本能,前者是个体的人借外观的幻觉自我肯定的冲动;后者是个体的人自我否定而复归世界本体的冲动。
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就是以日神和酒神为最基本的概念,阐述了希腊悲剧的起源、音乐精神、艺术直觉、苏格拉底文化转变的契机等美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