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根源于他的心境。尼采认为，自我超越面对的是万物包括人在内的永远循环和重现，是永恒和绝对，这个目标又岂能达到？这个问题始终折磨着他，逼着他苦苦思索，逐渐孕育了永恒轮回的思想。尼采自己说：“为了抵制一种全面崩溃和令人瘫痪的感觉，我提出了永恒轮回的思想。”
这种思想在他的《朝霞》中萌芽，后来他在《快乐的知识》，特别是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作了明确表述。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带着梦魇的恐怖多次谈到永恒轮回：第一次，查拉图斯特拉听到一个预言家说：“一切皆虚空，一切皆相同，一切皆曾经历过！”于是，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棺材裂开，进发出千种哄笑。第二次，查拉图斯特拉向“重力的精灵”说，自己惧怕这个噩梦般的永恒轮回，永恒轮回是最孤寂的人的幻觉。第三次，是尼采让查拉图斯特拉的鹰和蛇的口中说出来的：“万物消逝，万物复归，存在之轮永远循环。万物死灭，万物复兴，存在之年永远运行。万物破碎，万物复合，存在之屋字永远雷同。万物分离，万物复聚，存在之环永远对自己忠实。存在始于每一瞬间，彼处之球体环绕每一此处旋转。处处是中心。永恒之路是弯曲的。”对于鹰和蛇的这些述说，查拉图斯特拉默认了，并认为这是他的大痛苦。
其次，尼采提出永恒轮回，受赫拉克利特影响。赫拉克利特认为世界是变动不已的，主张宇宙按照“大年”（由10800个太阳年组成）而永恒循环。尼采说：“接近他，比在别处要使我感到更温暖、舒适、安逸。肯定万物的流变与毁灭，在狄俄尼索斯哲学中的决定因素……在这方面，使我认识到他一直是和我的思想最密切接近的。‘永恒轮回’的学说就是万物绝对而永远循环的重现——查拉图斯特拉的这个学说，也就是赫拉克利特所宣扬过的。”
再次，尼采在《强力意志》中明白地说：“能量守衡定律要求永恒轮回。”他认为：“这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能量，没有开始，没有终结，只有很多的力组成，这种力的总数不会增多，也不会减少。这些有限的力在有限的空间里，不断地演变，像个海洋一样，冲浪似地永远在波动，很多年以后，相同的波浪还会再回来。”这就是说，宇宙的能量是固定的，空间都充满了力，而时间是无限的，有限的力在有限的空间中活动，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定会有机会再重新组合。这就像掷骰子一样，在无限的时间内抛掷无数次骰子，则必然会重复出现。
从对永恒轮回思想的历史渊源和自然科学背景的追溯中可以看出，尼采的永恒轮回说，在万物生成变化之流中寻找他们自身的永恒性，避免了引进一个超越的神的概念和泛神论的论调。所以说，尼采的永恒轮回说与基督教和佛教的说教是不同的。在东方佛教经典里，轮回是其中的主要理论之一，宣称一切生灵都在不断轮回中存在，一个人如果今世的行为符合教义的要求，就可以转生理想的来世，否则来世就会变成牛马。在西方基督教里，声称一个人如果听从神的安排，就会升人天堂，相反，如果人的行为违背了教义，死后就被抛入地狱。由此可见，佛教和基督教的轮回说没有本质的区别。尼采的永恒轮回同他们的区别在于：（1）尼采的永恒轮回是为了否定神的存在，按他的说法，如果不承认世界万物是永恒轮回的，那就会承认世界有一个终点，每个发生的事情都与终极目的相联系，从而导致承认神的存在。（2）尼采认为世界无始无终，那些宗教教义则认为，世界始于神的创造，终于神的最后审判。（3）尼采认为人是自我塑造的，那些宗教教义认为，人是由神创造的。（4）尼采认为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是人类本身的东西，那些宗教教义则认为，价值是神创造和赐予的。
尼采通过对永恒轮回的思索，本想逃脱人生虚无的阴影，结果又陷入了更可怕的梦魇。他说，假如有一个恶魔在你正十分痛苦、孤独中对你说：“人生便是你目前所过、或往昔所过的生活，将来仍将重演，绝无任何新鲜之处。然而，每一个痛苦、欢乐、念头、叹息，以及生活中许多大大小小无法言传的事情皆会再度重现，而所有结局也都一样。”他从中察觉到，人不死是难以忍受的。如果说死亡剥夺了人生的一切价值，那么不死却剥夺了人生的一切魅力，与大自然永远共存的人，将变得与大自然一样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不再有欢乐、痛苦、期待和情感的波动。倘若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重复你过去做过的，或者是以后反复要做的，你的奋斗、创造、痛苦和欢乐，岂非全属无味和令人沮丧？
世界是矛盾的，人是矛盾的，尼采是矛盾的，尼采的思想也是矛盾的。
为了摆脱这个梦魇，尼采把永恒轮回思想同酒神精神结合起来，赋予它一种欢乐的色调。他在《强力意志》中强调，永恒轮回恰好证明了力的丰盈和生命的不可摧毁。他实际上是说，生命本无意义，肯定人生就应该按照生命的本来面目原原本本地接受下来。对于无意义的生命不是厌倦，不是否弃，而是热爱它，祝福它。到了命运之爱的这一步，方能显出悲剧英雄的本色，达到肯定人生的极限。
5.强力意志
酒神精神的本质在于肯定生命，生命的本质是什么呢？尼采认为是强力意志。
强力意志这个概念，是尼采在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一千零一个目的》中，第一次这样提出来的：
查拉图斯特拉看过许多地方，许多民族，因此他发现了许多民族的善与恶。查拉图斯特拉感到世界上的力量，没有比善与恶的力量更大的了。任何民族若不先估定世界，便不能生存；假若一个民族要维持它自己，它必不可依持邻族所定的价值为价值。我发现甲民族以为善的，乙民族以为可鄙而轻蔑。我发现在这里被视为恶的，在那里却饰以紫色的荣光。一张价值表建立在每个民族上。看呵，这是他们的胜利的记录；看呵，这是他们强力意志的呼声。他们认为凡是困难的事，便是可称赞的；凡是不可免而艰难的，便叫善。……入就是价值的估定者。
之后，在这同一部著作的《自我超越》中又出现了这个概念：
凡是我发现有生物之处，我便发现强力意志，即在奴役意志之中，我也发现了主宰的意志……以“生存意志”这话来发射的人，击不中真理。凡有生命之处，就有意志，但不是生存的意志，而是——强力意志。生命的估价比生命本身要贵重，但在这估价中说出——强力意志！生命如是告诉我……
根据原文的意思，强力意志，可以理解为是“求强大力量的意志”、“强化力量的意志”。强力意志，作为尼采哲学的重要范畴，它表示的是一种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因为强大而有支配力、统治力、影响力。即使在价值估定时也是如此。这个概念的要义是：生命是“必须不断自我超越的东西”，它不能满足于自身，而要不断向上，从高于自身的东西那里去寻找自身的意义和目的；“意志就是支配”，在意志的每个动作中都有一个支配着的思想，这个意味着意志本身即内在的强力，它包含着命令和服从的必然性，具有产生万事万物的本体论的性质。由此可见，强力意志不仅是一种饱涨的生命力，而且是一种对自身的支配能力，即一种赋予生命冲动的能力。尼采说：
现在这条河载着你们的船前进：这河必须载着它。虽然波浪汹涌，怒涛阻舟，那有什么要紧呢！大智者啊！你们的危险和你们的善恶的判断，不是这条河，而是那意志的本身；强力意志——这生生不竭的创造生命意志……生命自己向我说了这奥秘。“看呵，”她说，“我必须不断超越自己的。”真的，你们称这为强力意志，或者向着更高、更远、更复杂的目标发展的动力……凡有生命之处，就有意志；但不是求生意志。我告诉你们，仍是强力意志……罪大的恶也是最大的善的一部分，但这是创造性的善。让我们的真理打破一切该打破的东西罢！许多房子还要建立起来！
这里，尼采明确地说了强力意志是永不耗竭的“创造意志”、“创造生命的意志”。由此可见，强力意志所倡导的是一种奋发有为的生活态度，要求做一个生活的强者，做一个有独特性格的人。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活得久，而在于活得伟大，活得高贵，活得有气魄。“最美好的都属于我辈和我自己！不给我们，我们就自己夺取：要最精美的食物，最纯净的天空，最刚强的思想，最美丽的女子！”总之，要成为最优秀者、最强者。
尼采认为，追求强力意志，必须做生活的强者。他认为，人的生命和本能如同暴风雨中的大海，它本身要咆哮，要充溢，要进发。所以，人的生命力是不可能阻止的，若阻止它，便是阻止生命；若弃绝它，便是弃绝生命。作为一个真正的强者，要勇敢，要坚强，要敢于冒险，在生活中显示自己的力量。要不怕外力的恐吓，不畏路途的坎坷，但求发愤进取，自强不息。
尼采认为，追求强力意志，必须做一个有独特性格的人。强力意志的扩张就是个人力量、个人个性的显示。因此必须有自己独立的人格，自尊，自爱，自私，要相信自己，忠实于自己，依赖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做自己的主人。要不流于世俗陋见，不盲目追随他人，不轻易相信他人，不追求崇拜他人。要做独一无二的人，无可比拟的人、自颁法律的人、自我创造的人。
尼采认为，追求强力意志，必须正视人生。人生诚然充满痛苦，然而，痛苦磨练意志，激发生机．，解脱心灵。没有痛苦，最大限度也只能是个卑微、平庸的人。与痛苦抗争，是人生最有趣的事情。生命力取决于所承受痛苦的程度。伟大的幸福正是战胜巨大痛苦后的生命的崇高感。尼采说：“从生存获得最大成果的、最大享受的秘密是生活在险境中！在维苏威火山旁建筑你们的城市！把你们的船只驶向未经探测的海洋！在同旗鼓相当的对手以及同你们自己的战斗中生活！”正是由于痛苦以及征服痛苦的战斗，个人才最高限度地发扬了生命力，从而体验和享受了生命。安逸于风平浪静的人，惯于用怜悯的眼光，甚至用幸灾乐祸的眼光看着坎坷道路上的跋涉者而暗自庆幸，殊不知，他自己却没有感受到征服者的欢乐。人生诚然是一出悲剧，自己诚然是悲剧中的角色，那就把这个悲剧演下去吧，演得轰轰烈烈，威武雄壮，演出悲剧英雄的豪迈，从自身的痛苦乃至毁灭中体验生命的伟大和骄傲。
只有悲剧英雄，生活的强者，才能痴恋生命的美梦，醉饮生命的琼浆。生命的梦与醉本是强力意志的进发。可见，强力意志和酒神精神本质是一致的。
首先，在对生命性质的估计方面，尼采认为，酒神精神要肯定斗争、痛苦、现象的毁灭，把这些当作生命的欢乐来感受，说：“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正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现在我们觉得，既然无数竞相生存的生命形态如此过剩，世界意志如此多产，斗争、痛苦、现象的毁灭就是不可避免的。”同样，强力意志所强调的也是生命意志永不枯竭的创造力量。“在自然界中统治的不是匮乏，而是丰裕、浪费，甚至达到荒唐的地步。生存竞争仅是一个例外，生命意志的暂时约束，大大小小的竞争都是为了争优势，争发展和扩大，争强力，依照求强力的意志也就是生命的意志。”
其次，在对生命意志的认识方面，强力意志和酒神精神都强调生命的意义在于生命力的高涨，而不在于生命的延续。酒神精神不在乎个体生命力的毁灭，相反，愈是在濒临毁灭的绝境，愈能感受到宇宙生命声声不息，感受到自己因痛苦而激起的兴奋。强力意志说更明确地提出，真正的生命基本冲动，不追求自我保存，甚至不惜牺牲自己，而追求的是力量的扩展。生命作为一种自我超越的东西，必须从高于自身的东西那里寻求自身的意义和目的。
正因为如此，在尼采的哲学中，强力意志同酒神精神一样，占据着中心的位置。一方面，它具有本体论的意义。“这个世界就是强力意志，岂有他哉！”所以尼采用它来说明世界的一切现象，把万物的永恒生成归结为强力意志。另一方面，强力意志获得了最高价值尺度的意义，尼采用它来衡量人类的一切精神文化价值，把真、善、美的评估标准均视为强力意志。
尼采的哲学没有形成一个体系，他也是最反对构造体系，极其厌恶构造体系的思辨哲学家，批评他们缺乏真诚的态度，认为经他们之手所处理的一切都变成了概念的木乃伊，没有一件真实的东西活着逃脱他们的手掌。他说：“我不相信一切体系构造者，并避开他们。”他自己宁愿把他对人生的稍纵即逝的真实感受记录下来，让自己的著作成为片段、格言和警句的汇集，以使人们真实地感觉到他的思想浪花之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