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江山?”
千梨口中呢喃,刚才的不欢而散,是因为这句话么?
夕阳西下,霞光晚照,美丽非常。
她放下车帘,转头看向皇帝。
他正在闭目养神。
落日余晖透过锦帘照上他宽阔的额头,在挺秀的鼻梁边投下暗影。没有了那簇冰的眸光,此时的他,安静的,像个孩子。
她的心突然柔软起来。
镇国公的虎视眈眈,太后的咄咄相逼,他,其实很累吧。
她想她明白的,他冷漠疏离,因为没有人可以亲近,他乖戾阴鹜,因为没有人可以信任,睿智善谋的他,高贵尊雅的他,孤寂萧瑟的他,还有,如今这样,安静可爱的他。
他什么也没说,可她却好像什么都懂了。
甚至,她明白他的,爱。
音音是他心中温暖的稻草,救他出泥泞,带他出汪洋,所以,她值得。
她恨她竟然那样早,就离他而去,独留他一人,在这片诡谧中孤零缅怀。而这丝恨,竟胜过妒忌她。
即使这样的酸涩,却也掩不住她对他的,心疼。
乔渊,尔舒,还有,那个神秘莫测的楚子骞,那些都是或者都将是他可以信赖的人吧,这样很好,至少,在他们面前,他或许不用那么辛苦。
他可以不信她,但她却不能不爱他。
永郯。
她知道他的名字,可帝王之尊,她又如何能唤?
那么就唤长卿吧,澹长卿。
长卿,长恭,这样的他们,才是最亲近。
若她也有兰陵王的骁勇善战,果敢筹谋,只要能帮他,哪怕是鸩酒身亡,她又何惧呢?
皇帝睁眼时,看到的就是这双夹着怜惜的心痛,却又泛着赴死的慷慨的清澈水眸。
他的心,仿佛突然被坚石划过,微微的,痛了一下。
他不愿看见她这样的眼神,这样仿佛濒死的诀别,让他心中一阵惶恐涩痛。
“千梨。”
他不觉叫出声来,仿佛要确定她的存在。然后,她那突然扬起的笑脸,如一剂良药煨上他的心头,刚才还紧密的疼痛,竟然顿时便消散开去。
这样陌生的感觉,已经是第几次了?
曾经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连他都要背叛了么?
那抹矛盾之后潜藏着的鄙夷厌弃,让他胸口闷痛难当。
千梨不解的看着他,这样沉思静默的他,却独有一种迷人的魅力。
“长……卿?”
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她想,他是高兴的。
于是,她仿佛怕他不应似的,连叫几声,“长卿,长卿,长卿。”
他轻咳一声,心中正矛盾挣扎,可却仍掩不下那丝丝甜蜜。他移开双眸,面上沉静道,“嗯。”
千梨以为他是尴尬,只道,“长卿兄,你的脸……”
她慢慢靠近他,伸手正欲点上他颊上那抹可疑的微红,却不料车子骤停,她一个收势不及,便扑了上去。
赤果果的投怀送抱,有没有?
千梨心中暗骂自己,可她纳闷,皇帝身手不差,躲开她这个不明飞行物,不是轻而易举么?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她不会撞上那冰冷的木棂。
只是,她没有看到,电光火石间,皇帝微微移开,却又似想到什么,瞬间又靠回了原位。
她面红耳赤的从皇帝怀里爬起来,两人顿时沉默,尴尬,现在才是真的尴尬。
好在外面的车夫高声道,“两位爷,方才前面人多,马儿受惊……似乎是路被挡了,咱们要不要绕道走?”
天街也敢挡?
千梨那颗不安分的小心脏顿时有些跃跃欲试,她试探着问道,“怎么回事?”
那车夫道,“公子,小人瞧着,那好像是尚书府的车子,咱们还是绕道吧……”
尚书府?
那不是曲家……千梨去瞧皇帝,却见他面上已恢复了往日那寂寥疏冷的神色,淡淡道,“去看看。”
他说着,便掀开车帘走了下去。千梨紧随其后,还是那句话,好奇大过天。
其实也没什么。
不过就是茶馆酒楼常听的段子,从戏台搬到天街罢了。
大约是一个花花公子看上了妓院的头牌,想纳了人家作小妾。可奈何人家是个守身如玉,卖艺不卖身的主儿。这老鸨碍于那公子的势力,逼她出嫁,可她却是宁死不从,竟然服毒自杀了。那公子见事情闹大,便也不好再追究。可那头牌的丫鬟倒是忠心,誓要讨个公道,于是,这公子又来逛妓院时,这两人便杠上了。
千梨甩下一旁静立的皇帝,费力挤进人群。
那青楼门口,一张草席上躺着个人,身上盖了白布,大约就是那头牌了。席旁跪了个瘦弱的小丫头,吧嗒着无声泣哽。再看那戏的主角,如今却是翘着二郎腿坐在楼里,品茶吃酒,十足的贵公子样儿。
“真是可怜啊,这都跪了一天了,这丫头,哎……”
“谁让人家是尚书府的公子呢?”
“尚书府?莫不是皇后的亲哥哥?”
“是也不是。”
“怎个说法?”
“是皇后的亲哥哥没错,可这公子却不是尚书家的公子。我听说,不过就是沾亲带故,隔了老远。可谁不知这尚书府后面是镇国公,还有宫里那两位,这再笨,也犯不着为了个丫头去得罪尚书府的人啊……”
周围人七嘴八舌的小声低语,听得千梨一阵气愤,不过就是个这样的背景,却也能如此耀武扬威,仗势欺人!
如果是两年前,她定会毫不犹豫冲上去,可是现在,她却犹豫了。心中愤慨虽不减当年,可如今的她,却是明白,这世间的事,岂非公道二字便可说清?更何况,她是被逼死,却也只能算个自杀,那公子大可以随便赖掉撇个一干二净,官强民弱,这,才是理。
她颓然收回已经跨出的脚步,却不想肩上一暖。
皇帝轻揽住她,低声道,“这个丫鬟倒是忠心,为了旧主得罪权贵,难能可贵。倒是这铮铮铁骨,怕是命不久矣了……”
千梨一阵心惊肉跳,那还只是个孩子……
皇帝冷笑,“尚书府?不过就是沾了曲家的光罢了。”
说罢,他便拉着千梨出了人群,直朝那车子走去。
千梨心中正担心那丫鬟,此时见皇帝这样,便急道,“皇……长卿,你难道就不管?你可是……怎能见死不救?那个丫头,只怕天黑人群一散就要被……”
她急得眼中带泪,一时也忘了礼数,竟拉着他的手慌张道。
她那灼灼的眼泪滴在他的心上,滚烫发热。
他顿时疑惑了。
他看不懂她。因为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人。
她懂得明哲保身,可却去冷宫照看文蕙,从皇后那里要了芷香,她虽不说,但他知道,她想保护她们。而如今,她求他去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丫头……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
失势的主子奴才,谁会去接近?可连奴才们都懂的道理,她却不懂么?
一个人可以不求回报的去对另一个人吗?
曾经,他试着相信过的,可是结果呢,一切都是假的。
他是这天底下至尊至贵的人,主子们,奴才们,他们怕他敬他,因为,唯有他,才可给他们其想要的东西。权利地位也好,富贵荣华也好。总之,那样的血雨腥风,明争暗斗,无非为了一个利字。
那个所谓公子,如此狗仗人势,强迫与人,他当然看不惯。可他却从未在意那个丫头。
他自问并非暴虐之人,但奴才们的命,在他看来,原本就是天定,对他们的死伤,他从来都不关心。现在,她如此殷切的期盼,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仿佛看懂了他的神思,竟冷声道,“那头牌可怜,可终归是太脆弱,臣妾不敢同情。但这丫头却是忠心,臣妾帮皇上除了婉仪娘娘,今日臣妾不要赏赐,却是要那个丫头!”
或许是宫外的阳光太好,空气太纯,所以她才敢这样忘乎所以,胆大妄为的冷言冷语。
她那双晶亮的眸子如寒光冰雪,看的他心神微震。
他犹记得那****问她要何赏赐时,她闪动着俏亮的双眸说要仔细考虑。而如今,她竟要的如此不假思索……
他从来都是个深谙权衡之术的人。曲家,他早晚都会动。可如今,为了一个丫鬟,却可能惹上尚书府的麻烦,值么?
可思及她那冷如冰霜的眼神,他却不由地点了头。
“谢皇上。”千梨的眼中流过一抹温泉,顿时暖意渐生。
此时宫门已经快要下钥,两人久留不宜,便不再多言,快步朝车子走去。
“一个丫头的赏赐,你不觉得可惜?”
“这丫头忠心……”千梨斜靠在窗边,“您知道,忠心,是这宫里,怎么也寻不到的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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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木槿阁。
“娘娘,皇上见娘娘这里人手少,便让陆总管送来个宫女伺候着。”
“叫她进来吧。”
他果然没有负她。
千梨欣喜,见那丫头跟着芷香进来,她便挥退了一众伺候的人,轻道,“你叫什么?”
那丫头瘦弱,看着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虽是低着头,可却是止不住双肩瑟抖。
“别怕。”千梨下床,拉过她的手道,“你叫什么?”
那丫头抬头,眼神怯怯,却满是倔强,“三丫。”
“三丫。”
千梨轻声重复,随又问,“过刚易折。你明白这个道理么?”
三丫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千梨微微一笑,只道,“慢慢你就明白了。你的旧主,对你有恩?”
果然,三丫点头,“锦娘救过我的命。”
千梨也不追问,无非是常见的桥段,她微一颔首,“那你可知,我也救了你的命?”
好吧,她省略了两个字,间接救了你的命。
三丫点头,“三丫晓得。”
那样的刀光剑影,若不是后来出现的黑影,她怕早就丧命在那群家奴手里了。
“你可忠心于我?”
“三丫定当舍命相护,绝不辜负。”
千梨看着三丫眼中流淌的坚定,便无声笑了。
得此忠仆,也算不虚此行。
只是,皇帝这样的看似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