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潇定睛一瞧,那人是个女子,一身缟素,发髻边簪一朵白色的绒花,形容憔悴,脸上有未干的泪痕。有一刻萧潇屏住了呼吸,以为坠入了梦境,接下来发生的会是她担心过却终究还是发生的事情。她想不看不听不想,转身离开,脚却像在地上生了根,一动不能动,那女人的话,就一字一句明明白白钻到她耳朵里来。
“你就是方大哥这么多年一直在等的那个萧潇?那个多年没有音讯,连他死都不在身边的女人?夫人,你怎么配?”
声泪俱下的控诉还在继续,萧潇却什么都听不到了,她踉跄一下,茫然地向身后望一眼,小鱼不在,谁也不在,世界空落落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张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其实也就嘴角牵动了一下,已经耗尽了她全身的力量。世界空洞又充满了尖叫,头疼的厉害,似乎有千万只针在攒扎。萧潇想抱头蜷缩成一团,想张口大声尖叫,但是浑身一丝力气也没有。腿虚弱的厉害,抑制不住地发抖,心却抽搐在一起,痛的停止了跳动。
周围乱糟糟的,似乎有人支撑着她,好像是小于,还有人尖叫,厮打,喝斥,更多人围上来,拦住了阳光,赶跑了空气,让萧潇感到分外憋闷,甚至窒息。她勉强动动手,想把周围的人赶开,抬眼却看到了灰蒙蒙的天,不祥的了无生机的灰色。
方羽死了。大脑中有个声音说,奇异的平静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
不,不,不。萧潇的心在哀嚎。
那个声音却依然平静地重复。方羽死了。方羽死了。
这声音一下一下击打着萧潇的心口,让她觉得心在被撕裂、被绞碎,无法承受的痛,濒临死亡的感觉。
终于忍不住,喉咙一甜,一口血喷了出来,胸口疼痛窒息的感觉却并没有减少。萧潇手捂心口,又一口血涌了上来,萧潇用力咽下,却呛咳起来。方羽,方羽,这样吐血而死,是不是就能见到你?然而意识在痛苦的冲击下执拗地维持清醒,看来一时半会死不了,甚至连昏迷都做不到。
萧潇苦笑,谁来帮帮她?
恍惚间,周围安静下来,脖颈后面一痛,黑雾仁慈地掩了上来,暂时夺去了她的意识。
柴荣一手斩在萧潇脖子上,一言不发地抱起她离开。
走出好一段路,才发现亲兵赶着马车跟在身后。他沉默地转身登上马车,昏暗的车厢里,有淡淡的血腥味,萧潇虚弱的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和他如战鼓如雷鸣的心跳。
他左手抱着她,右手抽出车壁架上的一条手帕,用水沾湿,轻柔地拭去她嘴角和下巴上的血痕,她嘴角有一丝凝固的笑意,似解脱,似欣慰,柴荣左手不由得收紧,引来她无意识地一挣。柴荣怔怔地,右手指尖划过她的嘴角,这个倔强的孩子,如果他没有得到消息,如果他不是正好在不远处,她会不会就那么清醒地惨烈地吐血而亡?
有时候脆弱的可笑,有时候坚韧的出奇,有时候装傻充愣也是真糊涂,有时候却精灵剔透,心思活动的比谁都快,想的比谁都多。也许她这个活神仙的弟子,就是偶落凡尘的山间仙子,让人不能不欣赏,不能不怜惜,不能不——恋慕。
自从知道她就是方羽寻觅等待的人,他就明白方羽为什么一直不肯放弃,也就自觉地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控制自己不去接近她。但是,羽,你并没有照顾好她。想到方才在客栈门口萧潇一边吐血,一边摇摇欲坠的情景,柴荣就浑身发冷。羽,你终于等到她,却这么轻易就离开,还留给她这么一个尴尬局面。
羽,你没有完成的事,我会继续完成,你没有照顾好的人,我会帮你照顾。
客栈众人望着突兀来去的柴氏将军一行,一时有些惊疑不定。莫掌柜从里面跑出来,急得直搓手,说道:“哎呀,还是惹上了柴将军,可怎么好?”又道,“夫人情形不对,不会,不会出什么事吧?”抬眼环视周围众人,跺脚埋怨道,“你们这么些人,怎么就眼睁睁看着夫人吐血?怎么,怎么就傻愣愣让消息泄露出去?柴将军派人来说,一定要严守庄主去世的消息,不能让夫人知道,你们,你们这么就这么笨?”一巴掌拍向小于脑袋,“平日里看着机灵,一到紧要关头,就给我捅娄子。”
小于抱着脑袋,却不敢躲,只委屈地嚷嚷:“夫人是个好说话的,她本来要走了,谁知道……”
莫掌柜又狠狠拍了他一巴掌,转头面对那一身缟素的女子,说道:“柳娘子,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大伙儿也很为你难过,所以才让你留下来,可是你这么一冲一闹,惊扰了夫人,却是丝毫不顾及大家伙儿的身家性命了。”
柳娘子敛衽一拜,微低着头,面容惨淡,言辞温婉,全然不是方才状若疯狂的样子,但话语里又分明有斩钉截铁的意味:“莫老哥,我有鲁莽的地方,给大家伙儿陪个不是。只是,我不明白,你们既然称她是夫人,那我这个做妹妹的,把庄主的死讯告诉她,有什么错?她既是庄主的妻子,在他生前没有陪伴照顾,在他死后戴孝守灵,不是天经地义吗?”
莫掌柜被她的话一堵,倒不好再说什么,搓着手沉吟道:“你说的也有理,不过……”
不远处传来一声冷哼,截住了莫掌柜的犹豫和没有出口的话。
“萧先生是邺城的大功臣,救了成百上千的弟兄,却被你们气吐血。再让我听到你们这些人在背后唧唧歪歪,老子的钢刀可不是吃素的。”来人是柴荣的亲兵之一,他回头向两名随行的士兵说道,“看好这些人,要是萧先生有个三长两短,统统抓起来砍了。”
萧潇却一直没有醒来。一连昏睡几天之后,突然断断续续发起高烧来,除了偶尔说些众人听不懂的呓语,完全没有意识清醒的表现。邺城的几位名医来看过,都说她是前段时间操劳过度,心血耗费太多,现在战事一缓,紧绷着的心神松了,就病倒了,多多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
宁神补气的药吃了不少,疏通经络的药也用了不少,却没有什么作用。高烧退了之后,萧潇连梦话都不说,只皱着眉头,蜷缩成一团躺在床上,无声无息,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
4月,郭威以枢密使的身份出任天雄节度使、邺都留守,柴荣任天雄军牙内部指挥使,领贵州刺史,检校右仆射。大战之后,军政民政都有太多事情要处理,柴荣分管战后死伤士兵的抚恤和安置,同时协助新兵的征集和整训,忙的不可开交。但每天不管忙到多晚,都会去看看萧潇,喂她喝点水,和她说说话。
他向她表达自己隐瞒事实的歉意,说兴隆山庄总管事杨朴的拜访,说方羽的遗嘱和葬礼,说多年来和方羽的交往,也说一些他最近在忙的事情。
他敏锐地觉察到,萧潇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当他提到方羽的名字,她眉宇间的哀痛和脆弱就会隐约加重,嘴角抿的更紧,仿佛正在经历某种难以忍受的痛苦的挣扎,同时,那种远离尘世,随时会消逝的感觉也会冲淡几分。
她不是昏迷,她只是不想醒来。一想到这个,柴荣就不免有些心痛,担心,焦躁,懊悔,甚至,隐隐的愤怒。没有了方羽,真的生无可恋吗?
派去华山请陈抟的人回来,说扶摇子1个月前已经下山,不知道到哪里云游去了。柴荣不置可否,只命人继续查访,处理公务时脾气却越来越暴躁,神情越来越阴沉。连郭威都注意到他的异常,私底下劝诫过他两次,柴荣对义父一向敬爱有加,但是也只能保证公务处理的无误,却不能彻底放开怀抱。
四月底,柴荣去城南军营清点核查武器器械和粮草仓储,傍晚回来,家人说一个道人来看过萧潇,留下一个书帖就走了。
帖子上只写了四个字:归去来兮。虽然没有落款,柴荣却一眼就认出了陈抟的字。心念一转,他不及再多询问什么就向萧潇住的院子走去。
萧潇还没有醒,但是呼吸平稳了很多,面色也有了些光泽,柴荣坐在床边看了半晌,忍不住轻轻碰触她紧锁的眉头,叹息一声。
萧潇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她花了一点时间才确定自己还在人间,有呼吸,有心跳,还有一种弥漫全身的疲惫和麻木。
原来还活着。居然还活着。为什么,还是要醒过来呢?
她勉强扯动嘴角,微弱地叹息一声,海誓山盟言犹在耳,你却丢下我一个人,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来指责我不配做你的妻子。永远,呵,一生一世都是妄想,永远更是个笑话了,或者命运本身,就是个笑话,充满谎言、背叛和生离死别。
为什么,我那么努力地拉紧你的手,却还是失去了你?为什么,你那么轻易地背弃了誓言?为什么,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寻觅,终究成空?
激动的情绪牵痛了五脏六腑,四肢不自觉地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方羽,方羽。我恨你,我恨你。
她不知道那是灵魂深处的呐喊,还是真的喊了出声,只知道绝望和痛悔的思绪如脱缰野马在脑中横冲直撞,让她快要崩溃发疯。
天崩地裂中,有一双手抱起她,把她拥在怀里。陌生的气息和怀抱,让她下意识地挣扎,却没有挣脱。那双手臂温和而有力,牢牢地把她锁在胸前。
是谁,是谁曾经这样紧紧地拥抱她,仿佛天荒地老也不会放开?是谁,是谁曾经这样在她耳畔低声呢喃,说着听不清却心知的情话?是谁,是谁曾经这样轻轻抚过她的长发,仿佛触摸悠久绵长的一生岁月?
都失去了,所有一切都失去了啊。
一滴眼泪滑落,很快又是一滴。心中的绝望和伤恸,这时才找到宣泄的出口,纷纷涌了出来。萧潇放弃了克制,在黑暗中,在一个陌生却温暖的怀抱里,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