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起,阳光缓缓游移于大地,树影斑驳。大多数吃过午饭的白鹿城居民躺在各家庭院中的竹藤椅上享受着惬意的小憩,如果那些慵懒的老百姓中有谁是洗髓境之上的修行者,他便可以凭借足以媲美鹰眼的目力仰头观察到高高的丹霞坊上有人。
事实上,作为白鹿城最高同时也最宏伟雄奇的建筑物,丹霞坊的客人向来都络绎不绝,只是这些客人要么在厅苑回廊要么在厢房香闺……斜躺在自家庭院间就想透过重重障碍看到那些客人,那是在白日做梦。
今天这两个人之所以被少数修行者目睹,原因在于他们正坐在丹霞坊顶部的檐兽之上。
这座檐兽是一只铸造得惟妙惟肖的铜质鎏金丹顶鹤。
一男一女各乘一翅,姿仪闲散恬淡,沐浴在浩淼天风之中与暖暖的红日对峙,这样的景致并不多见。
若是洗髓境巅峰的修行者,大约就能看清那名黄衫女子正是丹霞坊的头牌清倌人弄玉姑娘。
至于那名面生的男子,白鹿城之内应该就没几个人认识了。
同一天。
一个陌生人砸了上官柔的场子。
另一个陌生人得到弄玉的垂青。
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他为什么还不动手?”
弄玉大声问道。
这里风势太急,确实不是一个闲聊的好去处。
却是一个观战的好地方。
丹霞坊位于白鹿城的中心,凭借夸张的楼高可以恣意鸟瞰整座白鹿城。
那间高墙深院中的秘密斗兽场,自然也逃不过这两位好事者的双眼。
男子打了个喷嚏,风势奇迹般随之而渐缓。
“他刚刚不是动手了么?”男子反问道。
弄玉为之气结。
刚刚苏尘确实动手了,但真的只是动了一下手而已……
弄玉看见苏尘抬起手臂,伸出食指。嘴巴似乎也动了动,又仿佛没动……
他嘴巴到底动没动?等等,这并不重要!
在弄玉再次开口之前,男人抢先说道:“苏尘说了四个字,他问了程起宁一个问题。”
“你跪不跪?”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想都不用想。
“程起宁居然没有反应!”
弄玉简直难以置信。
当然应该卷起袖子揍死那臭小子啊!
“那为什么还没打起来?”
弄玉重复问道。
她是真心不懂。程起宁显然不是宋骏那种夸夸其谈的绣花枕头,对上苏尘可以说是毫无悬念,莫非程老头还真以为灵狐会帮苏尘……
人家明明只是为了九色鹿才出手的,连这都看不出来?程起宁这大半辈子似乎是白混了。
“早就打起来了。”
男人轻轻摇头说道:“他俩的战斗,早就开始了。苏尘从踏上青石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确定了程起宁才是眼前最棘手的敌人。”
“你哪只眼睛看到他俩的战斗开始了?”
弄玉白了对方一眼,嘟嚷道:“快说!别绕弯子了。”
“你该不会以为,这是两个孩童在打闹吧……”
男子笑了起来。
“程起宁不是小孩子,苏尘也已经成年。这不是儿童之间的斗殴,也不是武痴之间切磋技艺,是两个高手的对决。”
男子由衷赞叹道。
“高手?”
弄玉更加难以置信了,疑惑问道:“在你眼里程起宁算得上高手么?”
“凭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旁门杂耍,居然也能活到现在,自然算是高手了。”
男子郑重点头。
弄玉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紧蹙的秀眉很快舒展开来。
“那苏尘也算高手么?”
弄玉小声问道。
“何止是高手。程起宁在苏小侯面前,就像是个刚刚断奶的婴儿。”
男子轻轻叹了口气道:“上兵伐谋,攻心为上。既然选择了当狗,而且是当上官柔的狗,很多情况下程起云行事就每多掣肘,不得不多几层考量。在问‘跪不跪’之前,苏尘至少已给程起宁连续布下了五个伤脑筋的疑阵。”
“首先是御剑杀敌的银发少女,她的修为是不确定的。这份犹疑使得程起宁主动放弃先机,九色鹿才能顺利分娩。”
“接下来那片吞噬整座斗兽场的蓝色光海进一步证实了少女的实力,不确定的只是她的底线究竟是九色鹿还是苏尘。这一次的犹豫,给了苏尘争取主动的可乘之机。”
“程起宁顺势落子,打算借杜玉峰之手测定神秘少女的底线是什么,可惜苏尘被将计就计利用了杜玉峰的愚蠢,将程起宁的判断力继续朝错误的方向引导……即救助九色鹿本就是苏尘的意旨,神秘的银发女孩按照苏尘的意愿行事。”
“局势发展到了那种地步,苏尘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他慢慢敲碎程起宁的心防,寻找可以下咒的间隙。程起宁只有寄希望于上官柔的表态来扳回劣势……可惜的是,上官柔没有露面,也没有表态。”
“那么程起宁就该想了,上官柔不出面的理由是什么,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自己是不是已沦为弃子,现在回头是否还来得及……无论是谁,面临这种微妙的状况都会心浮气躁,这样的状态不适合战斗,更不适合死斗。”
“在这个时候苏尘进一步给对手施加压力——我给你时间等,但你必须跪着等,否则下场可以参考宋骏。”
“现在你说说,程起宁此时该当如何?”
男子用挖苦的眼神看着愁眉苦脸的俏佳人。
“打个架而已,有这么多讲究么……对了,你刚刚说的下咒,是什么意思?”
弄玉真的懵了。
“你看此时的苏尘像是个把敌人搞残就算了的良善之辈么……我已说过,程起宁能活到现在,就证明他不是杜玉峰、宋骏之流的蠢货。他知道生命只有一次,人越老越惜命,自然是该讲究的。至于咒,源自我水月宗的《般若焚虚经》,大意是许多人的心中藏有虚妄的念想,惟有明心见性的般若净火才能将其彻底焚灭。当然,如果妄念尚未消除,也是可以加以利用的,这就需要用到‘咒’了。”
“怎么用?”
“就像苏尘这么用……简单几句话的交流,就足以弄清对方内心渴望的是什么饵,然后抛下鱼饵就可以钓鱼了。程起宁与他师兄的一身本事虽说微不足道,但还不至于说不当狗就没饭吃。两个人放着逍遥自在的闲散日子不过,却觍着脸皮出山当狗,他们图的是什么?米粒之珠,也想放光华……既然当了狗,这辈子就与光彩无缘了。程起宁是个聪明人,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这便是妄念在作祟。就像许多聪明绝顶的女人为情所困时,会做出种种蠢事,一样是因为虚妄的念想。”
男子解释得深入浅出,这次弄玉很容易就理解了。
“既然成为了弃子,何不干脆向苏尘俯首称臣,以后兴许有机会光大师门……这个妄念有些离谱了。”
弄玉评价道。
“不离谱就不叫妄念了。昔年‘烟雨独抚’吕韶音著下的《道止》被天下正道奉为圭璧,开篇却言明有‘怪,力,乱,神’四类奇异体质,‘凡此四类者最异,万法不可类之’,千载难逢的慧剑体质也是其中之一。除了多数修行者所熟知的特性之外,慧剑体质者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能将敌人心底的裂痕无限放大。当年金鳞盛会之上,单论修为苏尘并非最高强,单论战斗经验苏尘也绝非最老练,但他却一路稳稳地杀入最终战与殷宸渊酣战数千招,凭的正是‘慧剑斩灵台’。”
男子悠然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慢慢说道:“只是,这次境界间的差距稍微有点大。即便程起宁的状态再糟糕,我也不觉得苏尘能赢。”
“他一定会赢。”
弄玉两眼放光,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男子略微有些意外。若是下棋,弄玉的水平还可以,但两个修行者之间的对局是瞬息千变万化的……万法不可类之,没人敢说谁一定赢。
“就因为他生得好看,所以你看好他?”
男子纳闷问道。
“你看到了很多我看不到的,但你看漏了大家都看得到的。”
弄玉害羞地摇了摇头,声音软糯而细腻,解释道:“他手中有剑。”
男子怔了怔,表情木然。
神情黯然。
弄玉没有再说话,伸手轻轻拨弄着男子额前的碎发。
……
苏尘微微有些激动。
那天傍晚走出黑狱时,他便下定决心要将凌绪的立场彻底转换。
只是……
从彭老爷子手中一枚唯命是从的棋子,变为只忠于自己的死士,这是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
苏尘已经做过十几种试探,拟定了数套方案,只是觉得没有太大的把握,所以一直没有实行。
直到今天苏尘才发现,原来让凌绪真正臣服于自己的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凌绪在很早之前就直截了当的不打自招了……
强者为尊。
不是后天人为造就的强者,而是先天的强者。
先天包含两个方面,禀赋与心性。
对于先天禀赋,凌绪一直很自负,只是对他穷苦的出身怨天尤人。
可惜,苏尘的天分,更加的惊为天人。
剩下的,便是心性了。
只需要在合适的时机展示出无与伦比的皇者天性,细细将凌绪那一点点可怜的骄傲碾压成粉末,何愁他不低头?
现在,机会来了……
“对付他,还需要强冲窍穴?”
苏尘没有回头,剑尖直指程起宁,平淡说道:“老匹夫,睁大眼睛看清楚,小爷我是如何运用最基础的三条大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