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血汩汩流淌,苏尘立刻对邪灵产生了几分不信任。
“你自己乱吃乱喝,怪我?”邪灵很是不满。
苏尘耸耸肩。
诚然,之前被狠狠撞一下倒没什么。但吞下一颗玄品之上的潜灵脂,又喝了两盏炎茱萸酒,出现怎样的后果都不奇怪。
盘旋于上方的黑云团愈发诡异,面积越来越广,先前的皎洁月色与点点星光早已不见踪影,整座天池山仿佛被一块厚重的黑幕遮盖得严严实实。
幽深的山谷中回响着种种怪声,不知是风声抑或是灵兽们的低吼声。
天池山腰,一个烛火昏暗的石洞中,通体银白的雪吼从食槽中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嶙峋的石壁,飘向了天池峰顶。
它在瑟瑟发抖,后肢的关节却略微弯曲,似乎正准备前冲。
旁边的黑衣仆从百无聊赖把玩着地上的石子,打着哈欠道:“瞎起劲。天黑了就好好睡觉吧。这里是主人的地盘,你怕个啥?”
雪吼那两只软绵绵搭在脑袋上的短小耳朵动了动,却不为所动,前肢试探性地踏出了第一步,而后如奔雷般蹿了出去。
它想起了方才脑门挨了不重也不轻的一拳,它明白那一拳所包含的意思:雪吼是灵兽啊,能不能有点出息?
简直胆小如鼷……
它知道,那个打它一拳的年轻人此刻心平气和地站在天池峰,依旧那般冷静而从容。
白袍客们没有太在意突如其来的天变,林长空说过不可轻易靠近天池湖,或许他们也不认为区区天谴有多么了不得。总之,大风盟并没有如临大敌。
只有那名随和的老者与那个蓝衫少年走了上来,似乎有事禀报。
“王八蛋又疯了,要过来。老三在拦他。”老者传音说道。
各种各样的嘈杂声音从四面八方向山顶靠近,苏尘可以确定那些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
一对一,极少有人是灵兽的对手。濯雪山脉的灵兽,以血脉强大、进阶度高的居多,此时它们不约而同朝着天池峰行进。
蓝衫少年的脸色微微发白。
灵兽的心智虽然不低,但千万不能指望它们与人类讲道理,尤其是人类世界的道理。
何况,人都可以发疯,灵兽喜怒无常不是也很正常么。
在濯雪山脉,真正与白袍客保持从属关系的只是那些雪吼。其它的灵兽,与大风盟都是平等的邻里关系。
大部分灵兽进阶失败的原因都与不可预料的天灾脱不了干系,如果这些灵兽在今夜突然情绪失控,集体暴走……其后果,应该不是凭林长空一人能控制得了的吧。
蓝衫少年的衣袖微微颤了颤,他的右手握住了刀柄。
袖中刀。
他还未满二十岁,没去过北境极地,也没穿上大风盟标志性的熊皮袍袄。但他已有了自己的雪吼,袖中也有刀。
山顶上,风势越来越强劲了,蓝衫少年的衣袂被疾风猛烈撕扯,响声竟如长鞭抽击金石。
伸手难辨五指,蓝衫少年看不清林长空与苏尘的面部表情,也无法辨认有哪些灵兽静静守候在天池湖四周。
衣摆的撞击声如擂战鼓,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它的声音。
白袍老者吸了口气,不停跃动的衣摆骤然而止,宛如水银般的洁白雾气凝绕老者的全身。
无论狂风再如何猛烈,也无法侵入白袍老者身旁三尺。
这片如光亦如雾的银白色空间,竟似完全独立于周遭事物之外,风沙吹不进,纤尘亦不染。
白袍老者只是随意立在石阶旁的凉亭内,却仿佛无处不在,无所不至。
青青翠竹尽是法身。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竹涛林海的战意,瞬间充斥整片区域。
蓝衫少年耸然动容,手握得更紧了。
三尺,有神明。
炼神境,巅峰!
数道狰狞的电蛇闪耀于黑暗的密云间,仿佛是对白袍老者的挑衅作出回应。
借着稍纵即逝的亮光,苏尘终于有机会看一眼从各自的巢穴中默默来到湖边那些灵兽。
但,仅一眼,很难看清。
林长空抬手,金色光华如冬日的暖阳般温煦,即便如此也让苏尘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产生一时的不适。
真正的袖中刀。
光亮耀眼但不刺目,强大却不猛烈。
平和,安宁,给人一种永远不会熄灭的感觉。
静静流淌于刀身的光辉,仿似在默默倾诉着什么,如同具有人性一样。
刀身完全被光华笼罩,苏尘看不清其具体形态,却能感受到它的气质。
与神华内敛的林长空相同的气质。
这,才是魂器?
那么,在烈风城见到的那枚闪耀橙色亮光的玛瑙戒指,与眼前这把刀是一回事么?
似乎不是。
苏尘在心中迅速否定,那枚戒指宛若活物,拥有生机,但缺乏气质——人类的气质。
魂器光芒的强度胜过密云间的电蛇,更远胜亭中老者身边的银白光雾,使苏尘得以看清湖边这群不速之客。
有的长得可爱,有的长得不可爱……苏尘的观后感也只能是这样——因为苏尘对灵兽的种类、名称、习性一概不知,没有亲眼见过灵兽是怎样战斗的,无法想象一只暴怒的灵兽有多么的可怕。
蓝衫少年大为震撼,自记事起,他从未见过林长空动用魂器,即便是火宵刀君也没本事让林长空出刀。
“最初的人类,愚昧而懵懂,他们惧怕天威。”
白袍老者缓缓言道:“数千年之后,人们初步了解到周天三百六十一窍穴的存在,从而发现了一种稳妥的途径可以行之有效的强化自身——洗髓,吐浊纳真,主动引导天地灵气以特定的方向、顺序流经那些先天就通畅的窍穴,陶练不舍昼夜,至目中瞳子色皆青光,见幽隐之物,察秋毫之末,聆万物之声。随着洗髓境巅峰的强者越来越多,有些敢于冒险的人开始尝试用真元冲击任督十二络以及奇经八脉,想打通闭塞的脉门,创造出原本不可行的真元流转路线,就当时而言,那是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未知道路,大多数人失败了,成功了的少数人将自己的亲身经验详细记载了下来,供后辈参悟……又过了漫长的岁月,不少前人的经验或失传、或被摒弃,也有一些被后人视为圭臬加以研究、提炼、总结,形成了最初的功法,在世间流传开来,洗髓之上的化虚境由此而生,冲击化虚远远不如洗髓那般安全、稳妥,挑选一门最适合自身的功法是成败的关键。”
“是的。坐隐千古无同局,人与人当然不可能一样。适合他人的,未必真的适合自己。”
蓝衫少年点头附和:“即使是自己能练的功法,也未必是最适合的。”
在濯雪山脉,不存在功法。
相对于那些早早跨越洗髓境的世家子弟,白袍客们对于修为的进境,从来不急。
各大宗派的弟子们都以十五岁前完成洗髓晋升化虚为莫大的殊荣,人人都巴不得在二十岁之前就达到炼神境……但在濯雪山脉,根本没有人重视境界提升的速度。
因为冲开哪个窍穴是最合适,真元流走于哪条脉络是最合理,答案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不一样。
蓝衫少年目前的修为仅在炼神境三重,只能算炼神初境,因为光在洗髓境他就沉浸了整整十二年。但若对上世间大多数炼神上境的修行者,蓝衫少年亦能一战,甚至于稳操胜券。
依前人功法修炼看似是捷径,其实周天脉络却很可能被下成了愚形。
若不参考先贤的经验,则很可能花上一辈子都摸不到化虚境的门槛……
对于悟性平庸的普通人来说,修行往往会面临两难的抉择。
“你的资质不差。”
白袍老者淡淡一笑。
蓝衫少年默然,静候老者接下来的“不过”。
不过,白袍老人没有说“不过”。
“继开通中脉的化虚之后,很快出现了法身三尺的炼神,数百年后又有了大音希声的玄象……修为的境界愈高深、愈玄奥,修行者们只知拼命提升实力,有几人还记得,人类为何要变强?”
“变强的理由,是什么?”白袍老者忽然问道。
蓝衫少年一时语塞。
为了行侠仗义,惩恶扬善?
不少修行者正是这么做的,他们嫉恶如仇,所以杀人无算。
为了荣华富贵,名动天下?
鱼跃龙门的风云榜、菁华玉册,正是无数修行者挤破脑袋都想混进去的。
然而蓝衫少年知道,这些都不是今天的答案。
是的,放在别的时间、别的地点,兴许那些都会是正解——但今晚不是。
林长空已有近二十年没出手了,绝世强者大多都是这样……指望他们出手,不如指望天上掉金叶子。
没多少人见过天上掉金叶子。
以后,大概也没第二次机会目睹大当家亲自战斗了。
今晚极难得,说是造化亦可,说是机缘亦可。
总之,今宵一刻值千金。
蓝衫少年的悟性一直不错,所以他打通的几个脉门都是对自身最适合的,所以他依旧默然。
白袍老者满意地点点头,微笑道:“人类希望变强,是因为想摆脱恐惧。”
望着蓄势待发的黑暗云层,老者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了骄傲的神情:“时至今日,人们面对天威的第一反应,仍然是想要逃避。”
无数银蛇缭绕而成的巨大龙形雷柱暴戾恣睢,自黑云的圆心无声劈下,挟不可抗逆的煌煌天威向天池峰袭来。
微风吹过耳际,林长空纵身跃起,一道金色的身影直刺苍穹。
“这里是大风盟的地盘。”
白袍老者指了指脚下,缓慢地说道:“每一个强者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地盘,谁都不可干涉,哪怕面对众神。”
云层之下,山峰之上。
袖中刀光芒大盛,硬接巨大的龙形雷柱。
林长空全身被金色光华笼罩,时间与空间,都仿佛凝滞。
所有灵兽齐齐昂首,安静注视着天空。
不经意间,蓝衫少年出了一身冷汗。
风云榜或菁华玉册,都没有不可干涉势力的一席之地。
世人们习惯了将圆缺宫、禺京船视为虚无的传说,久而久之,余下的五大势力也近乎不存在了。
那么,强或弱,又有什么分别呢……
曾有段时间,蓝衫少年确实如此想过。
沉闷的雷声终于滚滚而来,群山战栗,震耳欲聋。
“心性,也是天生的。”
白袍老者凝视苏尘,平淡言道:“苏小侯自幼不拜师,根本没有与同门切磋的机会,根据关于他的种种情报可以得知,他也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
蓝衫少年秀眉轻扬,疑窦顿生。
“他之所以不断变强,或者说他的功体之所以越来越难觅瑕疵,只因他的天性极为特殊。”
白袍老者解释道:“他是一个寻求不完美的人……与普通偏执者截然不同的是,他对别人都十分宽容甚至是纵容,惟独喜欢寻找自身的不足之处。和你一样,在洗髓境,苏小侯也是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最终确定了他的下一步。如果殷宸渊也拥有这样的心性,又岂会被一次落败而击垮?”
“竟有这样奇怪的心性……”
蓝衫少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追求完美的人倒有不少,寻求不完美的人实在没见过。
与那样的人战斗,一定会很头疼吧,因为很难找到对方的弱点。
话说回来,苏尘小时候也没多少与人交手的机会,仅凭悟性去体悟自身的不足来精进功体,在那个过程中居然一直都没有行差踏错而走火……该说他运气好得过分,还是资质强得逆天呢?
看来,除了心性远逊于苏尘之外,别的方面似乎也不如他。
“有古怪。”
白袍老者踏出一步,语气凝重,周身银白色的光雾更加明晰可辨。
他的脸色变了。
很快,蓝衫少年也变得目瞪口呆。
天意,怎会如此刻意?
那道囿住林长空的龙形雷柱,居然是佯攻……
第二道更强大的雷柱已然成形!与此同时,无数道凌厉的闪电如乱箭般扎向天池峰。
“这他妈还有辅攻?世上有这等蹊跷之事?”
苏尘忍不住破口大骂。
雷光缭绕之间,林长空看着云团的中心,目光沉静,双手同时握住了刀柄。
苏尘此刻只想转身,果断逃命去。
“慢,容我想想……”邪灵立刻阻止。
数道闪电转瞬即至,愤怒的雪吼高高跃起,替苏尘抵挡了这一记,被雷电轰然砸入地面,溅起漫天砂尘。
“呜——”
浑身脏兮兮的雪吼疼得叫唤,很快爬了起来,摇晃着身子试图抖落灰埃。
不愧是灵兽,这皮真够厚。
苏尘冲雪吼友善地点点头,欣赏之意一览无遗。
雪吼大为激动,昂首冲着天空一阵叫唤,越叫越有声势。
其它的灵兽也为之所动,陆陆续续加入到了怒吼示威的行列中来。
惟独那一池湖水,依然平静,波澜不惊。
……
白鹿城是丹阳郡的郡治,也是青岚五大名城之一,位于青岚北部。
城内最为富丽堂皇的丹霞坊,今天一改往日的高朋满座,客人竟只有一个。
这个人不像是个腰缠万贯的主顾,确切地说,剥光他全身拿去当铺也换不来二两银子。
当然,假如他的佩剑还在,兴许在当铺能换十两银子,或者……能换整个当铺也说不定。
如果有人包下了整个艺坊,却只要一个姑娘陪酒,那么他一定是个怪人。
这个人比怪人还怪,因为他连酒都不喝。
他在吃菜。
桌上的菜都合他的口味,丹霞坊显然对此人十分了解,有所不解的是:他的剑去哪儿了?
弄玉姑娘没有问,她说话向来很谨慎,所以每次都由她来陪他说话。
“北冥侯太贸然了,濯雪山脉是属于大风盟的。”弄玉给出了一个公正的评价。
公正到了等于没说的地步。
客人笑了笑,没说话。
弄玉清楚,这是在示意自己继续说下去。
“那个畜生藏得太好了,谁也想不到它会藏在天池湖。”弄玉接着说道。
这次客人摇了摇头,但依旧没有说话。
弄玉俏脸微红,说道:“是了。濯雪山脉是灵兽的风水宝地,天池峰又是山门重镇,那儿可说是最理想的藏身之处。如果不是易秋年闲得无聊,恐怕连林长空都不知道它住进了天池湖。”
“林长空至今也不知道天池湖中住着什么东西。”
客人总算开口了。
“那他为什么不查清楚?”
成功打开了客人的话匣子,弄玉有些激动,有点得意。
“因为他尊重一些东西。”
客人回答。
“尊重……可是,他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啊。”
弄玉显得很不解,或者说,她尽量让自己显得不解。
客人点点头,似乎对弄玉的表现很满意,轻声说道:“世人都以为天下无敌的林长空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尊敬……这些只是世人一厢情愿的想法。事实上,至少有些东西是林长空一直都很尊重的,比如难能可贵的生命。另外,在我看来,所谓的天下无敌,也夸张了些。”
最后一句说得云淡风轻,弄玉手捧香腮,一脸的崇敬,两眼直冒星星。
客人虽未饮酒,却已满面红光,简直心满意足。
“禺京船,必须那样做么?”
弄玉趁热打铁。
“若那东西进阶失败了,一千余年的潜修化为泡影,谁能挡下它的怨愤?折腾得生灵涂炭是免不了的。若它成功进阶,就会比禺京船上那条千年应龙更强大,它要是好好的那还好,它要是不好好的……谁去同它讲道理?”
客人说道:“那个计划在很大程度上是借助天意,顺势而为。假如苏尘不去拜会大风盟,我不认为北冥侯想得出别的法子。”
“您真是太有才了。”
弄玉的声音轻柔软糯,明媚得一塌糊涂。
“这点我倒是不如北冥侯。在我看来,那个临时起意的计划有着明显的漏洞。”
客人轻轻摇头道:“他何以能确信苏尘会那样做……这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苏尘刚刚捡回一条命,难道仍不懂得惜命?”
“也许,连北冥侯自己都不确信。您刚才不是说了么,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弄玉坚持说道:“所以,您真是太有才了。”
“……弄玉,过了哦。”
客人有些无语。
弄玉赧然一笑。
“对了,我还有一事不明。”
客人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逐渐严肃:“他像是不认识我一样。”
“谁……哪个她?”
弄玉敏感地直起腰。
客人微微动容:“你这装得也太像了……”
“人家哪里是装的嘛,是真的啦!”
“是苏尘。我和他有过数面之缘,虽不熟,但也不至于不记得我吧……”
客人眉峰紧蹙:“这两个疑点,彼此之间似乎有某种联系。”
“也许他是装的。”弄玉猜测道。
客人有些无奈,说道:“那他装得也太像了。”
“天色不早了哦,如果您没有别的心事,就听听曲子好么。”
弄玉站起身,双手接过丫鬟送来的一支玉箫。
客人点点头,吩咐道:“就先吹一曲《明月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