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杰的父亲叫陈允家。
陈允家是个私塾先生,他知书达理,调解乡事,在当地乡村很有人缘很有威信。陈宅有朝东屋两间,朝南屋三间,宅场宽敞,屋前屋后菜园齐整,三面有两丈宽的宅沟,沟水清亮,沟岸树木茂密,外人一看,便知这是户殷实人家。
陈允家生有一男一女,这女儿玉兰,长得是艳丽水灵,人见人夸,那脸面,像早春桃花,那身姿,似仲夏荷柳,到哪里一站,哪里即风生情水生意。女儿长得如此出众漂亮,在兵荒马乱岁月,倒成了陈允家心上负担,在她刚到17岁,他就想着找户好人家,早点把她嫁出去,省得以后麻烦。谁知玉兰与江海龙私订了终身,他一开始反对,后来了解到江家条件不错,尤其看到江海龙心里活,嘴牢靠,身体好,撑船有本事,办事讲义气,心想女儿跟这样的人,不会吃亏,因此不但不反对了,还由同意到喜欢。想不到江家近年屡屡遭难,女儿婚期虽然一再推迟,他却早把江海龙当了女婿,关怀备至。这儿子陈杰,自幼读书无心,而玩心日重,又长得青皮薄壳(当地方言,指身体不结实),陈允家看他读书难有出息,就把陈杰托付给江海龙,让他学跑船,懂些生意经,以后也算有个吃饭生活的去处。
这天刚过晌午,一家三口吃过饭,玉兰在灶屋收拾碗筷,陈允家夫妇进了朝南的堂屋,围桌而坐,凑着竹筛子拣起蚕豆种。才拣了一会儿,玉兰娘说,“海龙陈杰出去半个月了,怎么还不回来。我眼睛皮老跳,就担心出啥事情。”陈允家说,“刚才吃饭时,你和玉兰就唠叨半天,有完没完,他们办好事体,肯定一脚不停就会回来,你瞎担心啥?”玉兰娘听了,不再言语,手指虽然还拨弄在蚕豆里,心却不知在何处,儿子出去半个多月,她是一天也没有安心过。
老俩口正没言语时,却听得身边“卟”的一声响,转头一看,吓了一跳,只见江海龙头顶对着他们跪着,面孔也不抬。陈允家忙推开筛子,心里着慌,声音颤抖地说道:“海龙,你、你这做啥?你有啥事体,快点站出来讲!”
江海龙没有站,头更低了:“伯父、伯母大人,我对不起你们……”说着,眼泪滴落到地上,“卟卟”有声。陈允家急了:“海龙,到底啥事,有话快说!陈杰呢?”一提到陈杰,江海龙控制不住悲伤心情,出声抽泣了。陈允家感到大事不妙,逼着江海龙快说,江海龙这才把运粮怎么遇到鬼子汽艇、陈杰怎么被杀、自己怎么脱险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玉兰娘一听,失声痛哭,差一点晕倒在地。陈允家听了,脸色铁青,眉毛嘴唇抖了好一阵,心中虽然万分伤痛,口里却是一声不吭。他沉闷了一阵,默默地拿过一旁的水烟斗,手颤抖着用黄草纸卷的火媒子点着了烟,“咕咕咕咕”抽着,内心如油煎汤滚,还是一声不吭。陈允家知道哭也好,痛也好,怨也好,都无济于事。现在,他倒是替江海龙的生命安全和出路担心,闷着想了好一会儿,才沉着脸问江海龙:“海龙,你下一步怎么办?”
江海龙仍跪在那里,低着声回道:“我先回来告诉你们一声,过后我就回乌龙港那边,一定将陈杰找回来,为他办好后事。以后再到船主那里去一趟,告知船货被抢,怎么办由他们定。鬼子汉奸肯定要追查我,我准备去嵊泗海岛上到朋友那里躲一阵。”
陈允家听了,瞪起了眼:“你是撞七字(当地方言,指糊涂办事),现在去乌龙港,不是去送死吗?你起来。”
江海龙没有起来,仍跪在那里。陈允家火了,喝了一声:“起来!”江海龙这才站起来,小心地立在一旁。陈允家眼睛直直地盯着地上,又“咕咕”抽了一阵烟,然后把水烟筒往桌上重重一放,拿出了主张:
“海龙啊,陈杰已这样了,你难道还要冒险去送死?你和玉兰已订了终身,以后还要好好过日子,千万不能冒险瞎闯!这种年月,你躲?能躲十天半月,还能躲一年两年?躲不是个事。以前你爹被小日本枪杀,后来你娘又被鬼子杀害,你拿刀要去报仇拼命,我也叫你忍过。现在看来,忍,不是个办法,不把小日本打出去,忍到最后就是家破国亡。你现在既然已与鬼子拼上了,从今天起,干脆就同鬼子斗下去。你哪里都不要去躲了,丢船丢货的事,也不要去说了,以后我跟他们说。我儿子命都丢了,他们还想要赔啥?想要,有种向日本强盗要去。”
陈允家说到这里,又拿过水烟筒,但没有上烟点火,只是两眼盯着江海龙:“海龙,跟鬼子斗,不能单枪匹马,得找个粗脚膀(当地方言,指靠山),这样进退才有活路。今天我就给你指条路,希望你去走。我堂弟陈义,一年前就拉了队伍抗日,占了新开沙一带,脚跟站得还算稳。我给你写张门生帖子,你去投靠他。”
陈允家如此一说,江海龙立刻答应,然后又跪下:“我实在对不起你们老人家,连陈杰都没弄回来……” 陈允家打断江海龙的话:“你不要说了,我决不会怪你。你爹被鬼子枪杀,和三百多船工尸首,都被小日本丢到长江里,几家能找回的?你跟了陈义,多杀几个鬼子,也算为你阿弟烧了香报了仇了!”
江海龙听了,立即站起:“伯父,我记着你的话。我一定为阿弟、为我父母报仇!”
灶屋里,这时传出玉兰“嘤嘤”的哭声。江海龙一听,拔步就往灶屋跑,一进灶屋,见玉兰早已哭成了泪人。原来,江海龙进家后对她父母亲说的话,她都听在耳里,从母亲大放悲声起,她就跟着哭到现在。她之所以没出来,就是不知该如何面对现实。听到江海龙就要投奔陈义,她清楚从此以后,与江海龙难得见面,天各一方,前程茫茫,因而愈加悲伤。玉兰一见江海龙过来,扑进他的怀里,放声痛哭。江海龙抱住玉兰,也不知该怎样抚慰,只是眼泪跟着滑落。一起哭了一阵,江海龙才愣愣地说:“玉兰,我对不起你。我一定替你弟弟报仇!”玉兰好不容易止住哭,抽抽噎噎地:“你在外面一定要当心。到哪里,都不要忘了我。”江海龙点着头,含着泪回答:“我舍不得离开你。如果那里安定,我一定接你过去!”说完,把玉兰抱得更紧。
江海龙与玉兰互相安慰关照之时,陈允家在书屋磨墨执笔,为江海龙写了门生帖子。写毕,他喊出江海龙,对他交代了有关事项,并给了他一把小插子(土制匕首),以便在路上防身。又让江海龙换了衣服,留他吃了早夜饭,送给10块银元,之后,叫他抓紧上路,叮嘱道:“早些到新开沙,到了那里请人报个信,我们也好放心。”
江海龙与玉兰依依不舍道别后,扭头出了门。
江海龙上了路,本想直接往东向新开沙走,想想又觉得该回自家老宅一趟,收拾点衣物带走,这里过去不过10里,念头这么一转,转身朝西南方向去了。
火烧云映照下的原野上,苍苍茫茫,入秋后已枯萎的青纱帐,被晚霞点缀得色彩斑斓,河边一支支丈把高还没败落的芦花,被映得红彤彤的,在晚风中轻轻摆动,就像一把把火炬在燃烧。大片的棉田里,棉花已拾尽,还没被拔除的棉花秸秆,密密麻麻交叉一起,像棕黑色的厚地毯,铺垫在大地上,或方块,或长条,一眼望不尽,分外壮观。
江海龙无心思看一眼景色,只是甩开腿跑着,想在天黑前赶到家里收拾东西。晚霞将退之时,江海龙离家不到两里地了。突然,一团火焰在他眼前升起,仔细一望,自家方向那里火光冲天。他急忙跑上就近的一段高河堤上,注意观察,看清楚了,正是自家的房子在燃烧,那毛竹烧炸的“噼啪”声,也隐隐传来。江海龙心里起火,正要抬脚跑过去,猛然瞧见前面的道上,过来一队人马,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帮“黄脚踝狼”(当地老百姓对穿黄制服扎黄绑腿的汪伪军的贬称)。江海龙心想,莫非房子是他们烧的?他们是来捉我的?这一想,江海龙立刻钻到了道路旁的棉田里,注意起这帮人来。
十几个伪军,歪戴帽子倒背枪,松松散散走过来,回北边的据点。人越近,江海龙看得越真切:一个伪军,手里拿着他家一只祖传的明代青瓷大盘盆,还有个伪军,竟牵着他母亲在世时就养着的一只山羊。那山羊两步一回头,“咩咩”叫着不肯走,被牵着它的伪军踢打着,甚是悲惨可怜。这只羊,江海龙养着准备新年办婚事用的,现在,眼看要成“黄脚踝狼”的口中食了。江海龙这下全明白了,他们是来捉他的,没捉到,就抢了他家的东西,烧了他家的房。江海龙怒不可遏,浑身的血好似冲进了眼窝里,眼球飞红。他“嗖”的一声拔出小插子,正寻思找那个牵羊的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却突然听得传来一阵哼唱声。江海龙伸头一看,原来队伍后面还有一个伪军,是个当官的,拖了二三十步远。他右手提着一把盒子枪,左手提个小包裹,哼着锡剧调,唱得正得意:
“小寡妇是真命苦啊,死了丈夫又死娘啊,寻个男人来陪床啊,活命的铜钿被偷光啊……”
江海龙盯着这伪军官,牙齿咬得“咯咯”响,心想,你这狗戳,今天的冤大头就是你了,你黑了心肺帮小日本捉我,欺人太甚,今天就怪不得我了!
那队伪军已过去,伪军官一步一步走得近了,连他脸上的麻子也看得见了,就在离江海龙一扁担距离时,江海龙“噌”地一个飞身,握紧小插子对准伪军官的喉咙直戳过去。也是力度太足,插子戳进喉咙口后,又割断血管皮肉出来,一道血光跟着飞过。江海龙身子失去重心,飞出去又跌下来,待他倒地再翻身回头看时,伪军官已躺在地上,像一只刚被宰杀的猪,四肢抽搐,脖子破口处血喷出四五尺远。江海龙知道伪军官活不成了,也不补一刀,扑过去拿过盒子枪,翻过河堤,往新开沙方向飞奔而去。
江海龙跑出一里多远,才听得身后“呯呯呯”一阵乱枪声,他只当作欢送的鞭炮,跑得愈加来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