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⑥。前十九年,余在岐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时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⑦?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佯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倘见之欤⑧?
【注释】
①光、黄:光州、黄州,两州连界。光州州治在今河南潢川县。隐人:隐士。
②朱家、郭解:西汉时著名游侠,见《史记·游侠列传》。宗之:崇拜他,以他为首。
③折节:改变原来地志趣和行为。
④方耸:指帽方方地耸起。遗像:犹遗制。
⑤矍(jué)然:惊讶睁眼相视貌。
⑥使酒:喝醉酒后爱发脾气,任性而行。
⑦“此岂”句:没有独特的造诣修养,怎么能够做到这一点呢?
⑧异人:指特立独行的隐沦之士。垢污:言行不屑循常蹈故,被人们认为是德行上的垢污。傥:同“倘”,或者。
【鉴赏】
此文是苏轼于元丰四年在黄州为友人陈慥所作。本篇不同于一般传记,一是传主尚未去世,二是不叙述传主世系及生平行事,只是选取了传主的生活片断加以记叙,通过其平生几件异于常人的小事,便生动刻画出其精神面貌,应属“别传”之体。传主陈慥,字季常,其父陈希亮官至太常少卿,当荫补子孙,但他常常先让其族人补官,故自己终生未得官。后隐居光、黄间,人称“方山子”。苏轼谪黄州与其相遇,感而写此文。
“侠”字、“隐”字为一篇之骨。作者首先以别人的传闻开头,写方山子少年慕汉时游侠,为地方豪侠之首;其后折节读书,欲驰骋当世,而终不遇;其隐居后,行为特异,总不离侠客作风。接着写自己同方山子相遇,点出其真实姓名,描写其隐居之乐,随之笔锋一转,追念往事,写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轻财侠义,特别刻画其射鹊及纵论兵法与古今成败的豪纵神态,寥寥数语,跃然纸上。末言其舍富贵而甘隐沦,为有得而然,是真隐者。文中也隐约寄托了作者自己的感慨。
全文写方山子始侠而终隐,侠处写得豪迈非凡,须眉生动;隐处则益显酣畅淋漓,丰神毕现。篇幅虽短,但笔致空灵,生动形象,叙事、描写、议论交相并用,有传有赞,纵横跌宕,变幻莫测。,确是传神佳作。
■ 妙评
效《白夷》《屈原传》,亦叙事、亦描写、亦议论,若隐若见,若见其人于楮墨外。
李贽云:“变传之体,得其景趣,可惊可喜。”
——明·郑之惠《苏长公合作》补卷下
此为方山子生前作传也。若论传体,止前段叙事处是传,以下皆论赞矣。妙在步步俱用虚笔。始疑其何以在岐亭,继见其穷,又疑何以自得若此。因追念其平日慕侠读书,向非隐人本色;且历数其家世,富贵可就,必不至于以穷而隐者。总之,种种以不当隐而隐,方验其非无得而为之,所以为可传也。末以隐人不可得见为问,正见方山子不为人所识,是其为异人处。议论中带出叙事,笔致横溢,自成一格,不可以常传之格论矣。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三
东坡自谓:“轼虽能言语,于史事不是当行家。”后人亦服其议论,不称叙事,然如此一传,可谓得龙门神髓矣。文如游龙在云中,乍现乍隐,究不露全身,所以为妙。
——清·赖山阳《纂评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七
苏 辙
作者名片
苏辙(1039—1112)
字号:字子由,自号颍滨遗老
籍贯:宋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
个人简介:仁宗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进士及第,官至尚书右丞、门下侍郎,晚年隐居在颍川。自幼在父兄之学的熏陶砥砺下,纵览百家,学业早成,与父苏洵、兄苏轼并称“三苏”,同列“唐宋八大家”中。其生平学问深受父兄影响,以儒学为主,最倾慕孟子而又遍观百家。擅长政论和史论,在政论中纵谈天下大事,分析当时政局,颇能一针见血;史论同父兄一样,针砭时弊,古为今用。
在古文写作上苏辙也有自己的主张,认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养气既在于内心的修养,但更重要的是依靠广阔的生活阅历。其文风格汪洋淡泊,也有秀杰深醇之气。赋也写得相当出色。著有《栾城集》,包括《后集》《三集》,共84卷。
■ 六国论(苏辙) ■
尝读六国世家,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于灭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郊①;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东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②。昔者范睢用于秦而收韩,商鞅用于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而范睢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以见矣。
秦之用兵于燕、赵,秦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秦故也。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耶?委区区之韩、魏,以当强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③?韩、魏折而入于秦,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祸。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秦④。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完于其间矣。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⑤。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于内,以阴助其急,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⑥。至于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注释】
①不在齐、楚、燕、赵:这四国皆远离位于西部的秦国,不与其接壤,故云。而在韩、魏之郊:韩国疆土有今山西东南部和河南中部,介于秦、楚、魏三国之间,为军事上必争之地;魏国西接强秦,南临楚国。原建都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魏惠王迁都大梁(今河南开封市),故魏又称“梁”。又东北面与赵、齐相邻,南面亦与韩接壤,地理形势也很重要。故云秦吞六国,首先战事当发生在“韩、魏之郊”。
②蔽山东之诸侯:遮蔽了崤山以东的各诸侯国。
③委:托付。当:抵当。折:损折。
④摈(bìn):排除。
⑤出身:献身,挺身而出。
⑥疆埸(yì):边界。
【鉴赏】
本文可与其父苏洵的《六国论》比照阅读,都是总结六国灭亡的历史教训。
文章开头,欲擒故纵,引出论题。六国“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的绝对优势,却相继为秦所灭,乃是决策者“不知天下之势”之故。随之,文中反复论证秦与六国争天下,关键就在韩、魏之郊野,这就是当时起决定作用的“天下之势”。形势摆出之后,接着从正、反两方面引例作证,进而得出正由于六国都不能正视天下之势,以致秦人得以东指而“天下遍受其祸”。末段再从各诸侯国着笔,阐明作者为其构想的“自安之计”。临尾笔锋一转,回到冷酷的历史现实:六国决策者目光短浅、胸无韬略,自相残杀,相继灭亡。文章戛然而止,含不尽感慨之意于言外。作者是在宋王朝遭受北方辽和西夏威胁的背景下发表这番议论的,可以说有一定的针对性和现实意义。
全文紧扣“天下之势”,纵论六国与秦争天下中的成败得失,层层解剖,鞭辟入里,说透“自安之计”。而文笔又一气流注,曲折尽意。
■ 妙评
看得透,写得快。笔如骏马下坂,云腾风卷而下,只为留足不住故也。此文在阿兄手中,犹是得意之作。“三苏”之称,岂曰虚语?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五
老泉论六国之弊在赂秦,盖借以规宋也。故言激切而淋漓。颍滨论天下之势在韩、魏,直设身处地为六国谋矣,故其言笃实而明著。两作未易议优劣也。
——清·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东坡先生全集录》卷五
战国合纵之说,后人以成败聚讼纷纷,总不出苏秦唾余。此篇单就六国攻秦一着言之。按:慎靓王三年,楚、燕、三晋同伐秦,至函谷关败走。始皇六年,又同伐秦败走。似诸侯未尝不欲胜秦,但不明天下之势,藉韩魏之蔽而助之兵,不得所以胜之策耳。若诸侯肯并力而为此,而不必攻秦,秦亦不能为山东之害,可以应夫无穷也。其行文一气流转,且确切不易,坡翁真难为兄矣。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五
■ 上枢密韩太尉书(苏辙) ■
太尉执事①: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②。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③。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④。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⑤。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⑥。而辙也未之见焉。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⑦。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⑧!
【注释】
①太尉执事:太尉左右管事的人。这是尊敬对方的称呼,意谓不敢直接向对方陈述,而通过对方的执事者转达。
②文者气之所形:文章是由人的内在气质所形成的。
③疏荡:指文章畅达而有跌宕之势。
④汩(gǔ)没:埋没。
⑤惮(dàn):畏惧。不敢发:不敢发起动乱。
⑥周公:名旦。召(shào)公:名奭(shì)。二人都是佐武王灭商的名臣,后又共同辅助成王。
⑦向之来:谓当初来的本意。
⑧辱教之:谦逊之辞,意谓不以教诲我为辱而教诲我。
【鉴赏】
本文是苏辙中进士后写给当时枢密使韩琦的信,目的是求得这位北宋名臣的接见。向如此显赫的大人物上书,既要表达仰慕之情,又要不卑不亢,确非易事。但是才华横溢的十九岁年轻学子苏辙,却能因难见巧,写得恰到好处,因之被后人奉为“绝妙奇文”。
文章开门见山,一起始就作自我介绍,“生而好文”,而且是“思之至深”,充满了自信。由此而提出了创作的指导原则:“为文必须养气。”先以孟子的言论及其文章作证,再以史学家司马迁遍览名山大川及其文章补充,从而得出结论,只要“气充乎其中”,就自然会“见乎其文”。这里的“气”与“文”之说,虽沿袭古人之言,已是作者会心之谈。
而作者开篇如此立论,并非是在自我吹嘘、显示高见,却原来是要以此为标准,来检验己之不足。因之文章随即转入个人经历,一一道来。先说往日之事,继言离蜀赴京,不虚此行。到第三段,文章才进入本意。首先颂扬韩琦出将入相、治国安邦的巨大功绩;随之反缴上文,再申经历,以明其志。又特意将拜见韩公的这一心愿,奠立在“学”的基础上,尽情抒发自己渴望拜见的激切之情。文中写对方,又皆实有之事,为世人所共认,故虽颂而无阿腴之嫌;写求见却能写得恳切动人,又立足于“学”,亦无攀附之意。末尾再作诉说,以明心迹。声称这次来京,并不是“有求于升斗之禄”,而是为了在今后能“益治其文,且学为政”,以俟他日有成。目光远大,绝非急功近利之徒,说得何等通达。最后仍归结到“文”上,以与开篇“养气”之说相应。
通篇以论文述志的姿态出现,笔调疏荡,情致洒然,行文顾盼自喜,英豪勃勃,令人倾服。
■ 妙评
楼昉云:“胸臆之谈,笔势规摹从司马子长《自叙》中来。欧阳公转韩太尉身上,可谓奇险。”
——明·杨慎《三苏文范》卷二十八
上书大人先生,更不作喁喁细语,一落笔便纯是一片奇气。此一片奇气最难得。若落笔时写不得着,即此文通篇都无有。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五
“养气”二字,为一篇骨子,以下观名山大川,及求见贤豪长者,皆是助其养气处。从山水陪出欧公,从欧公陪出太尉,一过一柬,高奇豪迈,的是规摹史公处。
——清·过珙《古文评注》卷九
通体绝无一干求仕进语,而纡徐婉曲中,盛气足以逼人。的是少年新得意文字。本传称子由为人沉静简洁,为文汪洋淡泊,而有秀杰之气。读此具足窥见一斑云。
——清·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八
■ 黄州快哉亭记(苏辙) ■
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北合汉、沔,其势益张①。至于赤壁之下,波流浸灌,与海相若。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②。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③。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④。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周瑜、陆逊之所驰骛,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⑤。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有风飒然至者,王披襟当之,曰⑥:“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夫风无雄雌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⑦。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⑧?今张君不以谪为患,收会计之馀,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⑨。将蓬户瓮牖,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⑩!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哉{11}!
【注释】
①奔放肆大:谓出峡后江流宽阔浩荡。汉沔(miǎn):即汉水,为长江中游最大支流。源出陕西境,东流经沔县南,称“沔水”;又流经湖北省西北部和中部至武汉市人长江,称“汉水”。汉水在长江之北,故称“北合”。
②一舍:三十里。古时行军以三十里为一舍。
③举目而足:意谓放眼望去诸景毕现。
④指数(shǔ):用手指一一数出。
⑤睥睨(pì nì):侧目傲视,形容击败对方的气概。驰骛:指往来奔驰,从事军事活动。称快世俗:使世俗之人所快意。
⑥披襟:敞开衣襟,形容心怀舒畅。当:承受。
⑦遇不遇之变:谓人却有着得意和失意的区别。遇,政治上的遇合。
⑧不以物伤性:不因客观外物而伤害自己的情性。何适:何往。
⑨会计:指张梦得管理财务之事。自放:自我放纵。
⑩蓬户瓮牖:编蓬草为户,以破瓮之口作窗。形容生活贫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