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主旨在于“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不仅从反面论述了如果不这样就难以长治久安,而且从正面论述了只有这样才容易实现长治久安,强调了削弱诸侯王的必要性和迫切性。全文洋洋洒洒六千言,述“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叹息者六”,为西汉第一长文,为后世万言书之祖。
这篇策疏有三个鲜明的特色:一是能着眼于全局,即从安定和巩固当时汉王朝的政权出发,这最能打动当时统治者的心,促使其对当时形势有一个清醒深刻的认识,引起重视。二是能抓住要害,即当时同姓诸侯王的地方割据势力是对汉王朝中央集权的最大的潜在威胁,是汉王朝政权能否巩固的要害问题,且汉文帝亲身遭遇的事件就是有力的例证,具有无可置辩的说服力。三是提出了可行的政策,即“众建诸侯而少其力”。这一策略执行时阻力小,能消除汉王朝的隐患于无形之中,具有切实的可行性。而其推行,无疑会对推动国家统一、巩固中央集权制起到有益作用。凡此种种,皆充分显示了具有改革抱负的青年政治家贾谊的远见卓识。
文章运用大量历史的、现实的事例和比喻以及经典名言,正反论证,以古证今,痛切陈辞,用典精到,比喻贴切,辞锋凌历,感情充沛,气势逼人,确实是一篇波澜壮阔、如海如潮的政论华章,归震川评此文为“千古书疏之冠”,对后世有着深远影响。
■ 妙评
此文凡七节,而起结变化,节节不同。
——明·唐顺之《文编》卷五
是篇正对当时诸侯王僭拟地过古制发论,主意在“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一句。此句以前,言不若此而治安之难。此句以后,言能若此而治安之易。起结总是勉以及时速为之意。虽只重少同姓之力,却将异姓层层较量,尤妙于宾主之法。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六
贾策断推西京文第一。有家令之峻刻,而术非名法;有广川之醇茂,而气更英多;急势缓势相衡,夹喻夹正入化,辟尽眉山匠巧。
——清·浦起龙《古文眉诠》卷三十二
晁 错
作者名片
晁错(前200年—前154年)
籍贯:颍川(今河南禹县城南)人
个人简介:汉文帝时,晁错因文才出众任太常掌故,后历任太子舍人、博士、太子家令、贤文学。在教导太子中受理深刻,辩才非凡,被尊为“智囊”。景帝时贵幸用事,迁为御史大夫。为人刚直苛刻,直言敢谏,为发展西汉经济和巩固西汉政权制定并实施了许多积极政策,他劝景帝勇敢地对付诸王的挑战,主张削藩,加强中央集权;总结了影响与匈奴关系的战略和战术;力主采用为国家增加农业生产的措施,重农贵粟,等等,可以说是一位献身于帝国大业的政治家。吴、楚七国之乱时,被景帝错杀,腰斩于长安东市。写有《论贵粟疏》《言兵事书》《说景帝前削藩书》《募民徏塞下书》等政论性文章。
■ 论贵粟疏(晁错) ■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①。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无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②。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禹、汤,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③?地有馀利,民有馀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④。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轻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⑤。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⑥。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亡饥寒之患⑦。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⑧。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⑨。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征暴虐、赋敛不时、朝今而暮改⑩。当其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11}。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12}。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敖,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13}。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14}。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15}。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16}。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馀者也。取于有馀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馀,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17}。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今令民有车骑马匹者,复卒三人{18}。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19}”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20}。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21}。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22}。
【注释】
①食(sì)之:喂养,给吃的。衣(yì):动词,给……衣服穿。资财:积蓄财物。
②捐:抛弃。瘠:瘦。畜积:同“蓄积”。备:指备灾的物资。
③不避:不亚于。亡:同“无”,没有。
④地著(zhuó):在一地定居。著,附著,固定。
⑤再食:吃两餐。
⑥牧:统治。
⑦周海内:指周游全国。
⑧劝:引发。这里是助长之意。轻资:易于携带的轻便财物。
⑨石:古代重量单位,百二十斤为石。胜(shēng):力能担任。
⑩被:遭受。急政:紧急的征收。政,同“征”。不时:指不按农时征收,随时摊派。朝令而暮改:即朝令夕改,指政令无常,使人不知所从。
{11}当具:有粮食的时候。贾:同“价”。倍称(chèn)之息:成倍的利息。
{12}商贾:行卖为商,坐贩为贾,泛指商人。坐列:坐在陈列货物的店铺之中,即开设店铺。奇(jī):余物。赢:余利。
{13}交通:交往,勾结。吏势:指官吏的势力。倾:倾轧。游敖:游历。敖,同“遨”。冠盖相望:指车辆前后不绝。冠,礼帽。盖,车盖。坚:指坚车。肥:指肥马。履丝曳缟:穿着丝鞋,拖着精致的绸衣。缟,精致、洁白的丝织品。
{14}好恶(hào wù):爱憎。乖迕(wǔ):相违背。
{15}县官:官府朝廷。
{16}渫(xiè):分散,流通。
{17}损:减少。
{18}车骑(jì)马:指能驾战车的马。复卒:免除兵役。
{19}汤池:指护城河。带甲:披甲的将士。
{20}五大夫:爵位名,汉制侯以下分二十级,五大夫在第九级;纳粟四千石,封五大夫。
{21}擅:专有。
{22}塞下:边地,指当时长城一带。
【鉴赏】
本文是晁错给汉文帝的奏疏,选自《汉书·食货志》。文帝时,国家的粮食问题已很突出。晁错从维护统治者长治久安出发,着重分析论证了农业的重要性,提出了重农抑商、奖励粮食生产的主张和入粟受爵的办法。
文章开篇明义,论述“五谷当贵,金玉当贱”,层层推进,一气相引。文章不但有宏观上的说理,还有细节上的描绘。题旨鲜明,笔法摇曳多姿;结构严谨,论述精辟,极具说服力,乃汉初政论散文的代表作之一。
文章亮点不少,其一就在于擅长灵活运用顺笔与逆笔来正反论证。从总体上说,《论贵粟疏》一文以顺笔为主,自始至终一气相引,层层递进。从局部来说,文章叙述农民辛苦颠连之状乃顺笔的典型表现:农夫之家力役者多,可耕者少,收获有限,而辛劳终年不断,又有私人交际往来之费,又有天灾人祸之害,故或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还债务。作者将此一一道来,使文章层层相继,犹如前浪已去而后浪又来。恰当地运用顺笔,正可以使文章形成叠浪层波,形成雄厚逼人的气势。此外,还兼用逆笔行文,使得文气振作、激荡。文章论不农之害,仅一意而兼用顺、逆两种笔法,似异实同,既相映成趣,又摇曳生动,笔法超绝。
其二是善于运用对比。文帝之时,海内统一,地广人众不让于禹、汤之时,且无长达数年的天灾,然而蓄积不及禹、汤,人民饥寒交迫,导致这种差别的根本原因,即在于是否为民开资财之道。如此一对比,颇引人深思。又以田家之辛苦颠沛与商人之奢泰逸乐相比较,使尊农贱商的迫切性表现得更为突出。
晁错与贾谊俱为汉初政论散文大家,晁错文采不及贾谊,然其沉实、深识常常过之。
■ 妙评
此篇大意,只在入粟于边,以富强其国,故必使民务农。务农在贵粟,贵粟在以粟为赏罚,一意相承,似开后世卖鬻之渐。然错为足边储计,因发此论,固非泛谈。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六
是一篇布帛菽粟文字,不蹈奇险,不立格局,自有照应起伏,而绝无照应起伏之迹,意思详尽,气势优畅,是汉文字中不可多得者。
——清·过珙《古文评注全集》卷三
农事为国本,故使民务农,自是确论,且叙五谷金玉贵贱及农商苦乐处,无不曲尽。
——清·姚鼐《名家圈点笺注批评古文辞类纂》卷十三引林西仲评
邹 阳
作者名片
邹阳(前206—前129)
籍贯:临淄(今山东东部)人
个人简介:西汉时期很有名望的文学家。文帝时,为吴王刘濞门客,以文辩著称。吴王欲反,邹阳作《上吴王书》谏止,不听,因与枚乘、严忌等离吴去梁,改投梁孝王刘武门下。邹阳“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后见谗于羊胜等,下狱将死,因在狱中上书自陈冤屈,表白心迹。梁孝王见书后,立命释放,并尊为上客。有文七篇,现存两篇,即《上书吴王》《于狱中上书自明》。
■ 狱中上梁王书(邹阳) ■
邹阳从梁孝王游。阳为人有智略,忼慨不苟合,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①。胜等疾阳,恶之孝王②。孝王怒,下阳吏,将杀之。阳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③。夫精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④!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⑤。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愿大王熟察之。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阳狂,接舆避世,恐遭此患也⑥。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勿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⑦。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⑧’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⑨。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⑩。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人恶之于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11}。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12}!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范雎拉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13}。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14}。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15}。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缪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车下,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16}?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17}!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18}。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19}。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国,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此二国岂系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浮辞哉{20}?公听并观,垂明当世{21}。故意合则吴、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雠敌,朱、象、管、蔡是矣{22}。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为也{23}。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说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覆於天下{24}。何则?欲善无厌也。夫晋文亲其仇,强伯诸侯;齐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25}。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而霸中国,遂诛其身{26}。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27}。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吠尧,跖之客可使刺由{28}。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29}?然则荆轲湛七族,要离燔妻子,岂足为大王道哉{30}!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31}。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奇,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32}。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珠和璧,秪结怨而不见德;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33}。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而素无根柢之容,虽极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袭案剑相眄之迹矣{34}。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35}。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乎卑乱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36}。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归,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37}。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于昭旷之道也{38}。今人主沉谄谀之辞,牵帷墙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39}。此鲍焦所以忿于世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底厉名号者,不以利伤行{40}。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41}。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42}”
【注释】
①忼慨:同“慷慨”。
②疾:恨,妒。恶(wù):诽谤,诋毁。
③卫先生:秦国人。白起为秦伐赵,破长平军,并欲灭赵,派卫先生请秦昭王增兵。传说当时出现太白食昴的天象使得昭王犹疑不定。画:谋划。太白:即金星,主兵革;昴:二十八宿之一,当赵分地。食:同“蚀”,这里有“侵犯”之意。
④精变天地:精诚使天象发生变化。信:诚。谕:理解、明白。
⑤毕议愿知:把计议的话说完,愿王知道。
⑥箕子:名胥余,殷纣王的叔父,封国于箕,故称箕子。纣王荒淫暴虐,箕子谏之不听被囚,于是装疯避祸。阳:同“佯”,假装。接舆:春秋时楚国隐士,曾讽谏孔子。避世:指隐居不出仕。
⑦后楚王、胡亥之听:不要走楚王、胡亥听信谗言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