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层则转而引用先民“改玉改行”之说告诉对方,如果坚持要用隧葬这种大礼,只有更姓改物,那么自己就是“流辟裔土”也在所不辞;但若还是列为诸侯,那么隧葬这种大礼是不可更改的,其不许的口气进而转硬。最后表示自己决不敢“以私劳变前之大章”,以致对不起天下、祖宗和百姓;晋文公如果非要在自己的境域内僭用这种天子之礼,自可实行无须请求,自己也无法强加干预。
襄王言辞尽管非常婉转,但不许之意却十分坚决。只因晋文“请隧”,实际上是要假周天子之器来抬高自己,取得异于一般诸侯的特殊政治地位,而这将打破周天子与诸侯的尊卑之分,影响其至高无上的地位与威权,由此周襄王才利用周天子名义上的权威,用含蓄婉转的言辞阐明事理,暗中斥责晋文公的狂妄请求,从而使他不敢再提出这一非分之请。
细品襄王的回答,从头至尾都贯穿着“不许”之意,却无一字直言“不许”,而只是一再婉转申诉其“不可许”之故。以君答臣,对臣下非分之请却不能直斥之以僭越与非礼,未尝不反映出作为衰周之世的天子襄王地位的岌岌可危。但是像“改玉改行”之说,“流辟裔土”之词,“不敢以私劳变前章”之语,还是展现出了些许压其骄亢僭越之气的毅然决然之态的,也表达了其“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不拿原则作交易的坚定立场。且妙在皆以逆笔插入,步步紧扣,绵里藏针,柔中带刚;意严而深,词婉而劲。玩其辞气,若优游而实峻烈,闻之让人叹服感慨不已。
■ 妙评
其理甚直,其辞甚曲,其态甚婉,其旨甚微。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三
通篇只是不为天子,不得用隧意。却妙在俱用逆笔振入,无一笔实写不许,而不许之意,一步紧一步。自是使重耳神色俱沮。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三
一意相生,词婉义严,反复折辩,情理俱不能容,晋文复从何处置喙?然亦曲尽衰世君臣意态矣。
——清·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三
以议论为词命,一顿一跌,亦婉亦严,或生或杀,有纵有擒,具夺境夺人手段。内传只数语,此则引而伸之。彼约而能该,此烦而不厌,可悟行文脱化伸缩之法。
——清·高塘《国语钞》卷上
■ 单子知陈必亡(选自《国语·周语中》) ■
定王使单襄公聘于宋,遂假道于陈,以聘于楚①。火朝觌矣,道茀不可行也,候不在疆,司空不视涂,泽不陂,川不梁,野有庾积,场功未毕,道无列树,垦田若蓺,膳宰不致饩,司里不授馆,国无寄寓,县无旅舍,民将筑台于夏氏②。及陈,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南冠以如夏氏,留宾弗见③。
单子归,告王曰:“陈侯不有大咎,国必亡④。”王曰:“何故?”对曰:“夫辰角见而雨毕,天根见而水涸,本见而草木节解,驷见而陨霜,火见而清风戒寒⑤。故先王之教曰:‘雨毕而除道,水涸而成梁,草木节解而备藏,陨霜而冬裘具,清风至而修城郭宫室⑥。’故《夏令》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其时儆曰:‘收而场功,偫而畚挶,营室之中,土功其始。火之初见,期于司里。⑦’此先王之所以不用财贿,而广施德于天下者也⑧。今陈国火朝觌矣,而道路若塞,野场若弃,泽不陂障,川无舟梁,是废先王之教也⑨。
“周制有之曰:‘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国有郊牧,疆有寓望,薮有圃草,囿有林池,所以御灾也⑩。其馀无非谷土,民无悬耜,野无奥草,不夺农时,不蔑民功{11}。有优无匮,有逸无罢;国有班事,县有序民{12}。’今陈国道路不可知,田在草间,功成而不收,民罢于逸乐,是弃先王之法制也。
“周之《秩官》有之曰:‘敌国宾至,关尹以告,行理以节逆之,候人为导,卿出效劳,门尹除门,宗祝执祀,司里授馆,司徒具徒,司空视涂,司寇诘奸,虞人入材,甸人积薪,火师监燎,水师监濯,膳宰致饔,廪人献饩,司马陈刍,工人展车,百官各以物至,宾入如归{13}。是故小大莫不怀爱。其贵国之宾至,则以班加一等,益虔{14}。至于王使,则皆官正莅事,上卿监之{15}。若王巡守,则君亲监之。’今虽朝也不才,有分族于周,承王命以为过宾于陈,而司事莫至,是蔑先王之官也。
“先王之令有之曰:‘天道赏善而罚淫,故凡我造国,无从匪彝,无即慆淫,各守尔典,以承天休。{16}’今陈侯不念胤续之常,弃其伉俪妃嫔,而帅其卿佐以淫于夏氏,不亦渎姓矣乎{17}?陈,我大姬之后也,弃衮冕而南冠以出,不亦简彝乎{18}?是又犯先王之令也。
“昔先王之教,茂帅其德也,犹恐陨越;若废其教而弃其制,蔑其官而犯其令,将何以守国{19}?居大国之间而无此四者,其能久乎{20}?”
六年,单子如楚。八年,陈侯杀于夏氏。九年,楚子入陈。
【注释】
①单(shàn)子:指单襄公,名朝,周定王的卿土。
②火朝觌(dí):火,即心星。觌,见。夏历十月心星便开始在早上出现于天空。道茀(fú):道路被枯烂的野草阻塞。候:即候人,专司在边境上迎送宾客的官员。司空:掌管土木、水利工程的官。视涂:巡视道路。陂:堤岸。庾:露。场功:指收割庄稼等农活。列树:种植在道旁用以作为道路标志的成行树木。蓺(yì):茅草芽。饩(xì):活的牲畜。司里:即里宰,掌管宾馆的官。不授馆:不安排供客人起居休息的馆舍。寄寓:旅馆。夏氏:指陈大夫夏征舒。
③南冠:即南方楚国的帽子,这里用作动词,意为戴着楚人的帽子。此句指陈灵公君臣三人到夏征舒家与其母淫乱。
④咎:灾祸。
⑤辰角:即角宿,二十八宿之一,于夏历九月初寒露节的早晨出现在东方的天空。天、根、驷、火:皆为二十八宿中的星名,诸星宿随着节气的变化而依次在拂晓的天空东方显现。戒寒:告诫人们准备御寒。
⑥除道:整修道路。成粱:架设桥梁。备藏:预备收藏谷物。冬裘具:冬天的衣服都置办齐全。
⑦儆(jǐng):告诫。偫(zhì):准备,备办。畚挶(jú):盛土和抬土的工具。营室:星名,又名室星,农历十月的黄昏出现于南方的正中。土功:土木建筑工程。期:会。
⑧财贿:浪费财物。
⑨塞:隔绝。野场若弃:田野和场地上的庄稼就像被抛弃一样,无人过问。泽不陂障:沼泽和水塘都不修堤坝。
⑩表:标记。鄙食:古时每隔十里设一庐舍,备有饮食,以接待往来的客人。郊牧:据《尔雅》:“国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指都城外能放牧的地方。寓:指客舍。望:候望,接待。薮:水浅草茂的沼泽地。圃:茂盛。囿(yòu):蓄养禽兽、种植树木的园林。
{11}耜(sì):一种起土的农具。奥草:深草。蔑:无视,废掉。
{12}优:富裕。匮:不足。罢(pí):通“疲”,劳累。国有班事:国都里各行各业都井然有序。县有序民:指四郊百姓服役和休息很有秩序。
{13}周之《秩官》:《周官》的篇名,今《周礼》无此篇。敌国:地位对等的国家。行理:官名,行人(主管外交事务)的助手。节:符节,古时使者的信物。郊劳:据《周礼·聘礼》:“宾至于近郊,使卿朝服,用束帛劳之。”宗:宗伯,掌管祭祀典礼的官员。祝:太祝,掌管祝辞祈祷之事的官员。授馆:安排宾客馆舍。具徒:提供服役的人员。司寇:掌刑狱纠察的官员。诘奸:查问奸盗。虞人:管理山泽的官员。甸人:管理薪蒸之事的官员。燎:庭中照明的火炬。监濯:察看器具是否洗涤干净。饔(yōng):熟食。刍:喂马的干草料。展车:检查客人的车子,有损坏者要修好。各以物至:各自拿出自己所掌管的物资来。
{14}班:位次。加一等:尊一级。
{15}王使:周天子的使者。莅事:亲自到场执行任务。上卿:国家最高官员。
{16}造:建设。无从匪彝:不要跟着做那些不合伦常的事。彝,常法。慆淫:傲慢放纵。典:法制。休:吉庆。
{17}胤续:续嗣、后代。常:纲常,指当时的伦理道德。伉俪:配偶。渎姓:污辱妫姓。因陈灵公与夏征舒均姓妫,夏征舒之父夏御叔为灵公之叔祖父,而灵公淫于夏御叔之妻,实为乱伦,故说是渎姓。
{18}简彝:怠慢法度。
{19}帅,同“率”,遵循。陨越:坠落,即遭覆灭。
{20}此四者:指上文所说的先王的教诲、法规、官制、训令。
【鉴赏】
单襄公作为周天子的使者路过陈国,亲睹了陈国的混乱局面和腐败现象,从而预言“陈侯不有大咎,国必亡”。并从以下几个方面对这一结论进行了证明:一是不修内政,原野荒芜,“废先王之教”;二是农业生产遭到破坏,“弃先王之法制”;三是不务外交,轻视礼节,怠慢王臣,“蔑先王之官”;四是君臣荒淫,避礼就邪,“犯先王之令”。四个方面娓娓道来,有条不紊,内容充实,中心突出,颇具说服力。
本文叙述与议论紧密结合,议论乃从叙事中自然推断而出,中间夹叙夹议。因而文章虽然较长,但显得井井有条。开头一段叙述单襄公在陈国之所见,并据此推断陈国必定灭亡。中间部分一一展开,从陈侯违背农事季节、不注重生产建设、不执行与他国之间的交往原则与礼节、荒淫逸乐四个方面对其理由进行阐述,引经据典,条分缕析,错综变化,细致淋漓,最后得出“岂能久乎”的结论,文末还不忘附以史实来证明其所言不诬。先叙所见,后议所叙,这是本文一大特色。此外,全篇句式或严整,或参差,显得错落有致,典雅而多姿。
■ 妙评
议论全从叙事生出,犹是文家常法。叙事挨次顺写,一片浑成。议论依类推断,条分缕析。已自变化无端,况其叙事议论,又皆句调屡换,或对或不对,更觉参差处亦严整,严整处亦参差。至前以叙事为起伏,中以四段为照应,后以总束为收煞,章法复极紧密。锤炼之功,孰能逾此?后生家手笔平衍涣散者当熟玩之。
——清·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三
■ 展禽论祀爰居(选自《国语·鲁语上》) ■
海鸟曰“爰居”,止于鲁东门之外二日,臧文仲使国人祭之①。展禽曰:“越哉,臧孙之为政也②!夫祀,国之大节也;而节,政之所成也③。故慎制祀以为国典。今无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
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④。非是族也,不在祀典⑤。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植百谷百蔬;夏之兴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⑥。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⑦。黄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⑧。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尧能单均刑法以仪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鲧障洪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鲧之功,契为司徒而民辑,冥勤其官而水死,汤以宽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谷而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秽⑨。故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尧而宗舜;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鲧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⑩。幕,能帅颛顼者也,有虞氏报焉;杼,能帅禹者也,夏后氏报焉;上甲微,能帅契者也,商人报焉;高圉、太王,能帅稷者也,周人报焉{11}。凡禘、郊、祖、宗、报,此五者国之典祀也!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12};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为民质也{13};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泽,所以出财用也。非是,不在祀典。
今海鸟至,己不知而祀之,以为国典,难以为仁且知矣。夫仁者讲功,而知者处物{14}。无功而祀之,非仁也;不知而不问,非知也。今兹海其有灾乎?夫广川之鸟兽,恒知而避其灾也{15}。”
是岁也,海多大风,冬暖。文仲闻柳下季之言,曰:“信吾过也,季子之言不可不法也{16}。”使书以为三策{17}。
【注释】
①展禽:即柳下惠,名获,鲁国的大夫。爰居:海鸟名,栖于海岛。臧文仲:名辰,鲁国的执政大夫。
②越:越礼。
③大节:大礼。古人把祭祀和打仗看成国家的两件大事。政之所成也:意为礼制是政治取得成功的关键。
④法施于民:创制的法规有恩惠于民众。以死勤事:为国事勤劳而死。以劳定国:为安定国家而有劳绩。捍大患:阻止大祸患。
⑤族:类。不在祀典:不在祭祀法典之列。
⑥烈山氏:神农帝号,传说他生于烈山的石穴,因以称之。柱:烈山氏的后世子孙,因善于种植五谷和蔬果,因而做了农官。弃:周人的始祖,善于种植。
⑦共(gōng)工氏:传说中的部落首领,因任水官,故以共工氏称之。伯(bà):通“霸”。九有:九域,即九州之地。后土:共工氏的后世子孙,名句龙,曾辅助黄帝做土官,后世祀他为土神。
⑧黄帝:传说中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又称轩辕氏、有熊氏。成命百物:定百物的名称。命,同“名”。明民:使百姓明白事理。共(gōng)财:供给国家的财用。颛顼(zhuān xū):传为古代帝王,黄帝之孙,号高阳氏。能修之:能继续完成黄帝的事业。
⑨帝喾(kù):传为黄帝之曾孙,尧之父,号高辛氏,能通天文历法。三辰:指日、月、星。尧:传为帝喾之子,号陶唐氏。单:尽。均:平。仪:善。舜:即虞舜,姓姚,名重华,又称有虞氏,传为颛顼六世孙,继尧即位。野死:指他因征有苗而死于苍梧之野。鲧(gǔn):传为颛顼之后,禹之父。殛(jí):诛。契:传为帝喾之子,助禹治水有功封于商,为商始祖。司徒:掌教化之官。民辑:人民融洽相处。冥:契六世孙,夏时任水官。勤其官:辛勤地尽其职守。水死:死于水。汤:即成汤,契十四世孙。除其邪:指推翻夏桀,成为商开国君主。稷:即周人的始祖弃。文王:弃的裔孙,姓姬名昌。以文昭:以文德而著称。武王:文王之子,名发。秽:指残暴无道的纣王。
⑩有虞氏:指舜的后代。禘:古代天子祭祀祖先的大祭典。祖:指祭祀开国之祖的祭祀。郊:古时在郊外祭天,也配祭祖先。宗:指祭祀宗族长。夏后氏:指禹的后代。夏后氏亦为黄帝、颛顼之后,故亦以禘礼祭黄帝、祖礼祭颛顼,而以郊礼祭鲧、宗礼祭禹。
{11}幕:相传为舜的后代。帅:同“率”,遵循。报:报答恩德的祭礼。杼:相传为禹的七世孙,即少康之子季杼。上甲微:相传为契的八世孙,汤的祖先。高圉(yǔ):后稷的十世孙。太王:高圉之曾孙,即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
{12}功烈:功绩。
{13}质:信,信任。
{14}讲功:讲求功德。处物:正确地对待事物、规律。
{15}恒:常常,经常。
{16}信吾过也:这的的确确是我的过错啊。法:作动词,“以为法规”之意。
{17}使书以为三策:命人把展禽的话用三枝简策分别记录下来。
【鉴赏】
本文记述的是有一只叫“爰居”的海鸟停留在鲁国东门之外不肯离去,执政大臣臧文仲慌忙让百姓祭祀它。对此展禽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祭祀海鸟“爰居”是“无故加典”,是不合礼法的行为。为此,他首先提出了祭祀的原则:“法施于民”“以死勤事”“以劳定国”“能御大灾”“能捍大患”,符合这五个条件之一才能进行祭祀。其次列举了历代圣贤的业绩以及对他们的祭祀情况,进而阐明了被祭祀的只能是“有功烈于民”的、与百姓生计安宁密切相关的人或物。文章结尾对“爰居”的出现作了科学解释,认为这是海洋灾难发生的先兆,并以事后的发展证明了其论断的正确性,肯定了展禽的卓越见识。由此更加证明了祭祀“爰居”是违背立祀的根本原则的,也是没有必要的。
祭祀鬼神本是古人宗教迷信的产物,殷周时期,统治者把它作为“国之大事”纳入国家的制度,严格规定和选择所祭祀的鬼神以及祭祀的等级、程度、礼节等,并排斥那些不合祭祀原则、礼法的行为。文章通过一件小冲突反映了后人对历史人物的敬仰以及对自然现象的崇拜,同时也反映了春秋时期人们对待祭祀、鬼神的观念已有了某种程度的变化,这些皆具有一定的历史进步性。
■ 里革断罟匡君(选自《国语·鲁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