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心里一阵感动一阵难过,也跟着流泪。
“要说我这条命,还真让你这半吊子的《月光光》给救了!”老太太拭泪,“我好了,可就得替玉堂分忧!他这么做,必有这么做的必要。慢慢地,我就看出个八九不离十。玉堂不容易啊!为这个家,为了我,操了多少心,遭了多大罪!我疼孙子,难道不疼儿子?疼他,最好的法子,就是装糊涂!”
阿四渐渐明白了,“奶奶,您就不生我的气?”
老太太嗔怪地看着他,“你还叫我奶奶?”
阿四愣了。
“你这奶奶,叫的可是真心?”
阿四大声道:“真心!”
老太太笑了,“打什么时候起,你把我当亲奶奶看待?”
“这个,这个——”阿四却想不起来,“反正我一见着奶奶,心里就喜欢!慢慢地,心里就老记挂着您,不管我是不是重光,见了您,都想叫奶奶!”
老太太笑得很舒心,伸手抚着阿四的头,“我也不记得打什么时候起,就把你当成亲孙子啦!做人,无非将心比心,你把我当奶奶,我就把你当孙子,你什么时候动真格的,把我当亲奶奶,我也一样。”
阿四满脸是泪, “奶奶!”
“我也不是一直都信任你,你究竟是个外人!”老太太眼神又虚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玉堂死后,我叫你回英国念书,其实就是想给此事一个了结,你没走,留在李家,我心里也嘀咕,疑你是不是贪恋李家的家产,更疑你是不是想用李家去搞革命党!你和舒云,还有外头那什么秦少白——打量我都不知道?”
阿四连忙解释,“奶奶,我——”
老太太止住他,“你先别忙说,我不是糊涂人,我要看!一步棋都错不得!趁我脑子还清楚,我得替李家谋个长远,这个家,是交给你,还是重甲!”
“奶奶,我不是李家子孙,您不是早知道?”
“不是,就不能把家交给你?”老太太盯着阿四,“不是李家子孙,就不能当好这个家?”
阿四愣了。
老太太喘着气,“交给你,对李家好,我就交给你,除非你不干!你说,你爹临死前,跟你说过什么话?”
阿四眼泪流下,“爹——老爷说,要我留在李家,我就是重光!”
老太太问,“你同意了?”
阿四点点头,老太太伸出手,紧紧握住阿四的手,“那你就是重光,就是我孙子,我把李家交给你!你能不能当好这个家?”
阿四一时有点含糊,“我——”
老太太殷殷地,“告诉我!”
阿四忽然满腔热情,含着眼泪点头,“能!奶奶请放心!”
老太太欣慰地笑了。
阿四犹豫着,“那,重甲哥哥——?”
老太太脸色一下子晦暗起来,又一阵咳嗽。阿四连忙轻柔地拍打着老太太后背。
老太太终于喘匀了气,“我把这么大的家业交给你,只有一个条件!”
“奶奶请讲!”
“就是重甲!”老太太望着阿四,说话已经很艰难,“玉庵就不说了,就当没他!重甲这孩子,终归是李家血脉,我这心里不踏实得很!他聪明,可惜心不正,又太争强好胜,不计手段,会栽大跟头的,你要帮我照看他,可又不能太纵容……”
“重甲哥处处比我能干,我如何照顾他?”
老太太叹息,“你的心正,肯吃亏,敢担当,所以才能屡屡逢凶化吉,我不会看走眼,你是个吉人!”
阿四懵懂地点点头,“奶奶,舒云说重甲哥哥想害我,还说您心里也这么想,我不信!您告诉我,他到底有没有要害我?”
老太太愣了,盯着阿四的脸,半晌,摇摇头,“没有,想害你的是玉庵,重甲,救了你!”
阿四放心了,使劲点了点头。
老太太挣扎着,又一次握住他手,“重甲我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答应我!”
阿四大声道:“我答应!”
“你答应我,要劝他学好、向善,实在不行,也不能与他为敌!”
“我答应您!”
“可你对他——也不能不提防。”
阿四不解,“重甲哥既无害我之心,我为什么要防他?”
老太太急道,“人是会变的!总之你要多加小心。”
阿四只好点点头。
“那,我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说完这句,她老太太再也没力气说话,靠在枕头上,长长出着气。看着老太太越来越没有生气的脸,阿四有些害怕,心中悲痛难忍!
老太太轻声说,“再唱一遍吧,不是床,是糖!”
阿四流着泪点头,“是,我唱。”
“月光光,照地堂,
虾仔你乖乖训落糖,
听朝阿妈要赶插秧,
阿爷睇牛佢上山岗……”
老太太脸上露出微笑。
卧房外,众人心急如焚。只听着屋内传来阿四的歌声,断断续续,哽咽着。歌声渐渐连贯了,歌声越来越大。
门口,李念慈感觉不对,忍不住推开了门,“重光!奶奶?”
泪人一般的阿四收住歌声,“姐姐!奶奶走了!”
他放声大哭!李念慈一闭眼,险些昏倒。十几口子抢进了屋里……床上,老太太平静地躺着,面带笑容,像是睡着了。
顿时,里里外外,跪倒一片。李府一片悲声!
李玉堂去世后不到三月,李宅老太太又去世,满广州城惊动,舆论矛头都对准了铁山,老太太的丧事办得极为隆重。
“砰”地一声,瓦罐摔得粉碎。阿四一身重孝,捧着老太太的大照片,神色凝重地起身。
“起——!”
一声高唱,十八抬的杠子抬起棺材。李府一片素洁,大门洞开,出殡的队伍如银山压地般缓缓出了府门。响器声,举哀声大作。满天飘洒纸钱,街面上也都是一片白。
李府大殡在街上缓缓移动。道路两旁,广州各界所设路祭棚子,隔三差五。阿四抱着老太太照片,新旧泪痕交叠。
第一个棚子,居然是广州将军铁山所设!
李念慈悄悄凑近阿四,“是铁山,怎么办?”
阿四冷声道:“该怎么办怎么办!”
铁刚站在棚前,端着一杯酒,“重光兄,奉铁大人命,为贵府老太太送一程!”
阿四接过酒杯,“谢铁大人,谢刚峰兄。”
阿四一口饮下,放下杯子, 出殡队伍继续前行,眼前是广州商会路祭棚子。
于八爷为首,一脸肃穆,高端着酒杯,“重光贤侄,节哀!”
阿四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仿佛回到了李玉堂慷慨赴死那天!
他一路走,一路喝,眼泪已然流干。
路祭完毕,出殡队伍继续前行。道旁的人群中,阿纯踮着脚尖,寻找着阿四的脸。
震耳的响器声里,阿四又一次轻声唱起了《月光光》,
“月光光,照地堂。
虾仔你乖乖训落床
听朝阿妈要赶插秧罗
阿爷睇牛佢上山岗
虾仔你快高长大罗
帮手阿爷去睇牛羊
听朝阿妈要捕鱼虾罗
阿嬷织网要织到天光……”
丧事完毕,李家分家一事,正式被宗族介入展开,李家老小齐聚于堂。
“李太夫人遗嘱,族中长老会同账房并各房,一并审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