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慈是和老公吵了架出来的,当时想也没想,背着包就上了火车,在火车站上正好有乌镇的宣传画,当下就买了一张到苏州的票,到了苏州之后,换了汽车,两个多小时之后,乌镇到了。
真是美丽得不像样子,怪不得那些小资的人全跑到这里玩。
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待惯了,突然看到白墙黑瓦,小桥流水,枕河人家,把酒话桑麻。有蒙了蜡染巾的村妇在做姑嫂饼,这样偶遇的一个早春,在些许阴冷的日子走进了乌镇,油菜花开得到处都是。江南的春虽然早,但冷意仍在。这是《似水流年》中文和英的乌镇,这是茅盾的乌镇,也是宋慈的乌镇。
正是早晨,游人甚少,女人们正在小桥流水边浣洗,远远的乌篷船上,有袅袅的白烟升起来,一向,宋慈如此喜欢着市井味道浓烈的东西,它们与红尘的日子息息相关,贴心贴肺。午后的时候,她看到几个闲散的老人一脸宁静坐在自家门口喝茶,看着过往的游人与船只,好像一切与他们无关。还有那些上了年纪的婆婆,聚在一起喝阿婆茶,发上戴一朵艳红的花,头上蒙着一块藏蓝色的蜡染方巾,年轻的小媳妇在几百年前的老房子前卖姑嫂饼和杭白菊,旖旎的声音让人驻足。是啊,江南的小镇少了江西小镇的浑朴和奇险,多了平稳和祥和,每一个老房子的白墙灰瓦间,都可以让人想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的诗句,月亮还是千年前的月亮,桥亦是千年前的桥,但到底一切不同了。
一下子沉醉下来之后,倒忘记了是因为争吵跑出来的,她住了旅馆之后,又跑了出来,一个人租了一条船,然后慢慢摇着。
听到相机的咔嚓声,她回过头去,看到明朗的一个少年,白衬衣麻灰裤子,正看着自己笑呢。
谁让你照我的,她喊了一句。
谁让你是一幅画呢,怪不得我呢。男孩儿的声音好听,笑容干净。宋慈想,大概是上大三大四的学生,几年前,她也有这样干净的笑容,倒是结婚后,渐渐俗了起来,这不,为是否贷款买车吵了起来,她嚷着要买车,老公说过两年再说,以后汽车就要卖大白菜的价了。
她总觉得老公太暮色沉沉了,同是大学毕业,一起在江湖上混了四五年,她还尚有一颗年轻的心,老公就那样老成世故了,甚至总把人想得太坏。
而眼前的少年,依稀是那时的老公啊。
他们成了游伴,那个男孩儿——马家驹说,在这儿,时间好像是停滞不前的,一天即是千年,这感觉真是美妙。
宋慈回过头看一眼这清秀的少年,觉得他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天真。
他又说,千年前,那些文人墨客或者政客在官场上落败受挫,选择了这里做自己的归隐之处,从此喝茶品月开始另一番人生。毕竟,选择逃于佛逃于道的人是形式上的孤独和寂寞,是极其另类的极端方式,从此与青灯为伴,与寺院结缘,用那样的方式与滚滚红尘作了最后的告别,所有的七情六欲化作了木鱼里的响声,一下下与岁月打磨。但选择了水镇,却是选择了出世,他们也大抵懂得大隐隐于世的快乐,从此做一个俗人有什么不好?这样的俗人,可以在江南的杏花春雨里吹笛到天明,可以约三五知己去茶社喝几杯菊花茶吟诗作赋,还可以,在大雪纷飞里,独钓寒江雪……听完这一席话,宋慈更呆住了,她问,你大学念的是什么?
他笑,我没上过大学,一直画画为生,十六岁就一个人行走江湖了。
宋慈更惊住,她想,有些人有些事,还真的不能低估。
而遇见,就是缘分。
他们相约一起游玩,至少,在的这几天里,做一个对的玩伴。
二
第二天,她早早出现在小桥流水边,穿了蓝印花布的旗袍,头发盘在了脑后。而眼睛里,如乌镇的水,落寞着,却波澜不惊。黑檐青瓦的房子,青绿波痕的河道,寂寞纯净的天空,一切都那么美,她甚至忘记了是为何来的。
背后响起了掌声,她回过头去,看到马家驹站在桥边看她,一边看,一边画。
别动,画中人,他说,你早晨的样子又慵懒又美丽。
她在他的注视下,如喝了酒一样,微微有些醉了。
她知道自己是美丽的,刚刚三十岁,还没有生过孩子,体形保持得极佳,因为长期练瑜伽,她的腰肢是软的,因为常常去做美容,她的皮肤如新生婴儿一般娇嫩,可惜,这一切老公都视而不见了。
下午,他们一起去高公升糟坊喝三白酒,直喝到晚上,她真的醉了。马家驹扶着她,两个人一边唱一边往回走,她唱着昆曲《杨迎春》:红梅绽放幽香正逢小春,添兽炭畏严寒紧掩朱门。昨夜晚绮窗前北风催紧,欲登楼望瑞雪一散心情。很婀娜的一段曲子,他听得喜欢,微醉之中突然在桥边抱住她,姐,我们去划船吧。
夜色中,他摇船,她唱曲,好凄清的月光,游人都散去了,月亮又大又圆又湿。这一刻,她只觉得是地久与天长,人世间,有多少这样的时刻呢,寂寂的,好像天荒与地老,烟水夜色中的乌镇,对面的男子,是前尘还是旧梦?她不是杜丽娘,他亦不是柳梦梅,他们只是偶然相遇的两片云,有一点点动心,有一点点喜欢,不是吗?
他们看彼此的眼神有些许的纠缠,宋慈叫他,小孩子。
他忽然停了,船在水中打着圈子,我才不小呢,说着,他凑过来,姐,我亲你一下行吗?
不行。她断然否定,否定之后心里又有些怅然,整天忙碌着,她已经连调情都不会了。
他却不管,拉过她,她已经坐不住了,酒喝多了,整个小船打着转悠,她惊叫着,这声叫,更刺激了他,他吻下来,嘴唇是冰冰的凉,而她的似火,是冰与火的缠绵。她努力地拒绝着,却越拒绝越糊涂,最后,终于湿湿地粘在一起,用她的话说,真是由不得自己了,心里,早就乱成了麻。
是到后半夜才回去了,他要跟着她上楼,这次,她心里是清醒的,她说不,然后一个人跑了上去,趴在床上,看着夜色,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说不出什么感受,拿出手机,有老公的短信:我错了,你跑哪里去了,快回来吧。
她趴在枕头上,哭了。
三
第三天,马家驹跑来找她。
好像昨晚是一个梦一样,他没提,她也没有说。
又一起去游东栅老街,知道宋慈爱唱戏,他带她到修真观的老戏台,看着台上各种各样的戏子塑像,她笑了,他说,那一个最俏丽的就是你!又去参观了百床馆,幽暗的展厅只有他们两个,在一张清朝的老床前,宋慈说,在这张床前,真有时光倒流的感觉,好像在床上睡过一样,马家驹在她耳朵边说,只是不知那个男子是谁?她的脸一下红到耳朵根,黑暗中,他抓住她的手,说给她画的像已经画完,明天送给她好了。
后来他们又去泡茶馆,他说,这里除了桥和民居,最让我留恋的就是茶馆了。这里不是老舍笔下的北京茶馆,而是像你我每天必去的一个休息场所一样。
他们面朝小桥,看着过往人群,点一杯杭白菊,消磨掉一个午后的时光。
他说,这样慢慢地假寐着,听着船声从身边摇过,岁月就这样慢慢老了,几百年,几千年?也不过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情吧?
她轻轻吟着:浦上花香追屐去,寺前塔影送船来。茶馆里的市井气息那样美丽,水乡的情韵就在一杯杯茶里荡漾开来。
他说,传说茶圣陆羽曾在乌镇的茶馆里乐不思归了,是因为这里的杭白菊太舒畅,还是这里的小桥与流水更别致?最盛时,这里曾有六十多家茶馆。思弦悠然起来时,可以听得到外面的水声风声,而碗里的杭白菊,静静地开了。
如果和一个相爱的人在这里变老,真是件不错的事情呢,宋慈首先想到的居然是马家驹,她怪自己太容易移情别恋,可是,此情此景,是身不由己呢。
晚上他们又去吃了万三肘子,他说吃这肉皮可以美容的,那一块块皮,是他亲手撕下来递给她,她笑着享用了下去,真是这里只三天,世上已经千年,她竟然舍不得回家了。
老公的电话打来时他们正商量着买姑嫂饼和蓝印花布,马家驹在那里讨价还价,为了一件蓝印花布的裙子。她和老公说着,明天回去,在呢,老公在电话中说,回来吧,买了你喜欢的本田飞度,一切手续都办好了。
她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到底,家还是家。
接完电话,看见马家驹就在旁边,手里提着一条裙子,很适合她的风格。
我送你的,姐。他说。
她眼睛有点发酸,接过来说,谢谢。
那张画,是她穿着旗袍在小桥流水旁边,很婉约的一幅画,似陈逸飞的风格呢,她细细地包好,然后早早睡下。其实她一直没睡着,因为不知道第二天如何与他告别,他还不知道她要走了,而她,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的联系方式。
第二天早晨,她早早就起来走了,雾起了,下楼的时候,细雨从那几百年前的灰瓦上落下来,一滴,又一滴,真让人有恍若隔世之感。阿婆的蓝格子蜡染布一寸寸从她眼前移下去,她手里摘着雪里红,没有谁来打扰她,她有滋有味地过着小桥流水的日子,正像天井里挂着的那些雪里红,一串干了,再晾上一串。
她想,她也要这样过日子,一天过完了,再过一天。
所以,她一直往前走,没有再回头。
她想,这三天,不过只是一场邂逅而已,而所谓的邂逅,要不就是在心头化成记忆,要不就是随风而去。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