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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心吊胆捱撑了个把年头,庞家绪姑渐渐也放松戒备疲沓那因战乱而紧揪的心。这天深夜时分,妇人放下赶工的针指活路就感到一阵浓浓倦意袭来,只想搂起沉睡在旁的熙贵睡上个安稳觉……恍恍惚惚中忽然又感到自己漂浮在充满紫光瑞气的仙幻境界,难禁战战兢兢间又还望见了观世音菩萨,只见菩萨手挥拂尘额焕金光笑盈盈坐在莲花台上,格外蔼然慈祥朝她似语非语……绪姑猛省得菩萨平身照面是要点化自己,当即如从五里云雾中坠身落地,又顾不得浑身被摔跌得生疼倒头就向菩萨行起叩拜大礼,惟恐有丝毫的不诚不敬……口里也还念念有词拜谒说:“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求您一定保佑我庞家有后……”
绪姑诚惶诚恐不知拜谒了多少时辰礼磕了多少长头,只以为头明明是叩在青石板上却又一点儿也不觉得冰凉或生痛,反倒像是叩着棉絮般轻飘飘软绵绵的无所着落……似乎又感到额头早磕破了还有鲜血热乎乎淌下来,以为惟有如此真诚不掺杂念才能感动菩萨才能蒙恩菩萨保佑……只是她额头身子再不觉得疼痛,反而有种莫名的酥麻与舒坦……如此斗胆再举头仰瞻,菩萨却已然不知所踪……绪姑正在惊骇诧异,忽然又见眼前片片乌云翻滚道道电光闪过,随即间隆隆雷鸣声也响彻耳际……妇人猛然惊醒,方发觉竟是神奇一梦。绪姑不敢细想本要惊叹声张一回,又见熙贵蜷缩床角酣睡正香,似乎也舍不得惊动男人,悄然翻了个身偷偷拭去梦里遗下的满脸热泪,又独自回味起刚才的怪梦。
这时舖上忽然一阵众鸡引鸣,绪姑估摸天色已近鸡叫二遍光景,梦里情景仍是令妇人惊骇不已,她甚至打算赶早起身去烧香礼拜菩萨……正待挪身欲动时,隐约又听见“笃笃……”的敲门声。这么早会有谁来登门呢?难道是神智恍惚背耳听错了?绪姑似乎有些打惊迟疑,静气屏息再竖耳细听,果然就听见有真切的敲门声……绪姑慌忙穿衣起身趿鞋移步窸窸窣窣摸出房来轻轻拉开大门栓,看清屋外天空已是麻麻亮了,远处冬凌山峦的萧条景色依稀可辨……正要打寻敲门人,冷不丁也发现大门旁倚门墙躺卧有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陌生妇人,这妇人不住地瑟瑟发抖,怀里还抱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娃子……
这已是1939年的隆冬时节,屋外朔风凌厉路人稀少万物凋零天寒地冻……绪姑估摸这妇人与娃子或许就是一对母子,多半就是外乡躲避战乱的逃难人流落在此,因是怜悯她母子处境凄惨遭遇可怜情形危急,顾不得多想多问赶紧就连拖带抱把两人搀扶进了堂屋,又拖了把椅子叫妇人安坐歇息……眼见妇人冻得嘴唇乌青进屋来仍是浑身哆哆嗦嗦战栗不已,绪姑又进内房唤起熙贵,夫妇俩一起动手生火烧水送来给妇人驱寒解渴……体谅妇人饥寒交迫,绪姑转身又还下厨打鸡蛋煮热面,热热乎乎端过来叫妇人暂且垫饱肚子充饥暖身。
妇人烤火饮食后终是恢复了些许生气,绪姑这才寒暄问起她的来由。打听得这妇人原是姓邱,老家住在云昌城外的某处郊村。日本兵飞机攻打云昌丢炸弹,邱氏老家一带的房屋都被炸塌了。邱氏的丈夫公公婆母都在铺天盖地的爆炸中封门炸死在老家屋中,当天只有她抱着娃子在野外玩耍母子俩才得以保全性命……为躲避兵祸寻求生路,邱氏只得带起她那刚满周岁的娃子随一众逃难人沿路乞讨,这般跌跌撞撞在路上已苦熬有三四个月了……这几天娃子吃了讨来的脏冷食物不能消化,先是上吐下泻后又高烧抽筋,近两天已是有气无力昏睡难醒了……说到紧要处邱氏连声哀求说:“……我是沿路打听到青瓦舖有医家,才连夜跌跌撞撞寻过来……我想求好心人帮我娃子治病救命呀……”
绪姑听说连忙就来关心察看患病的娃子,细看邱氏怀抱的是个一岁多些的男娃,这娃子早已病弱得没了模样,只见他眼眶凹陷双目紧闭颧骨突出面色乌青嘴鼻处有出气无进气,嘴角又还沾满了脏兮兮的涎沫秽物……邱氏稍微挪了挪身,娃子那脏破得辨不出颜色的衣服内就散发出了臭烘烘的污浊秽气……绪姑伸手再探娃子额头也发觉热得烫手。绪姑刚要抽回手来,忽见这娃子一阵激灵陡地就抽搐起来,只见他角弓反张双眼翻白两手紧握口吐白沫,喉管里还暴出阵阵呜鸣声更是上气不接下气……邱氏早已几回经历这般情景,表情迟钝甚至就不晓得反应慌张。绪姑眼看情势万般危急,当即大声惊叫:“我的娇乖乖!快快快……快救娃子!”话音未落,伸手抢过来就紧紧掐住了娃子的人中穴。
绪姑原在沈家大宅闲嗑时,曾听二婶陈氏说起过遇人抽筋时可用掐人中的法子救急,当初听时无意没想却在紧要时把这法子真还派上了用场……绪姑虽没经验,也只顾抵住娃子鼻唇齿相交中缝处的人中穴使劲掐捏,口里忙不迭仍是“娇娇乖乖”叫不停歇……这般大约折腾了小半锅烟的功夫,娃子无意识地挺了几挺又才慢慢松软身子苏醒过来……忽见娃子又口喘粗气四肢有气无力沓拉下垂,神态更是显得疲惫不堪……眼见娃子真是性命攸关,绪姑甚至就顾不上再帮邱氏给娃子擦拭口角处的涎沫,赶紧叫过熙贵吩咐:“……这娃子再耽误不得,你立马就去西集上请先生!”熙贵应了一声忙就火急火燎出门去了。
这边绪姑相帮邱氏刚把娃子收拾安置妥帖,康老先生就随熙贵进了家门。老先生听说娃子病得沉重,也没顾上喝水就打开诊包为娃子探病,问了起病情形又一番察看娃子口眼胸腹,把过脉后又动手给娃子扎了针灸,娃子止住惊厥安稳下来,老先生又才开了方子……绪姑没等邱氏开口忙就取来银钱,叫熙贵跟先生去付账抓药。老先生收拾起身时交待说:“……这娃子害的可是伤寒大症,再晚些诊看只怕就没得救了……他现在还是重症在身亏虚得很,只可补不可泄。你们要抓紧喂药好生调理照料……若再大意只怕还有性命之忧。”邱氏听先生说话似乎就一脸茫然迟迟疑疑懒得答言,绪姑见状忙又推了推这妇人,又代她点头应承说:“谢过老先生……我们谨记了嘱托。”说着才张罗礼送先生出门去了。
熙贵抓药回来,绪姑接过手又去拾掇煎熬,药汤煎好滤进碗又找把调羹一起端过来,帮邱氏趁热给娃子一勺勺灌喂下肚。娃子针灸灌药似乎被闹得疲困至极,绪姑拨旺火盆又叫邱氏母子近前向火歇息,或许是药效慢慢作用娃子安安稳稳就窝在邱氏怀里睡着了……捱至晌午时分,绪姑过来探得娃子稍微退烧缓解,转身又去烧来热水帮邱氏给娃子擦洗干净,稍后还寻来家里闲余的大件旧棉袄给娃子包裹起来御寒……邱氏见娃子终遇贵人相帮救转性命,眼下疲于奔命又不知该当如何答谢,似乎就躲躲闪闪不敢答言。而绪姑却偏又寻她拉扯家常,思量这母子俩往后的打算,只又关心问:“……不知你还有啥子亲戚能联络……你看这娃子治病救命要紧,你母子俩往后要寻去哪里安身落脚?”
邱氏本是既无法答谢恩人又在为眼下安顿重病未愈的娃子作难,只以为绪姑是要赶她母子出门,因是亲戚失去联络暂无去处,这又茫然答话说:“……我娘俩今日有幸遇上救命恩人,还请恩人原谅我们暂时不能相报……眼下我娘家人逃得没了联络,老家那边说是已经住了日本兵……老家回不去亲戚也找不见,我们暂时哪有安身的地方?”说着也想到非亲非故不能太麻烦绪姑,只又想不出别的安顿法子,这又犹犹豫豫说:“眼下娃子要治病救命,带他上路还怕有反复。我……想把娃子就放在恩人家寄养些日子……等我谋到生路了再来接他。”
怕是过分麻烦绪姑难以应承,邱氏话出口了都还有些懊悔……绪姑却以为邱氏有些不近情理,相顾偏又埋怨说:“……看你说的是啥子话?娃子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怎能舍得丢下他不管?”说着也悟出邱氏以为要赶她母子俩出门的心思,干脆又挑明说:“我是不晓得你眼下这般作难的情景……你只管放宽心,我并不是要赶你们走……既是你没有现成的安身去处,我劝你就别慌着上路……眼下为娃子治病救命事儿大,今儿我就帮你作个主,你娘俩就先住我家,也方便为娃子继续医治调理。等娃子病体无碍,干脆还等你联络上亲戚了再做打算……我庞家虽是条件差,也浑不比你孤儿寡母在外颠沛流离要强些。”
邱氏漂泊在外流落多时难免也遭罪受苦怕了,虽是巴望眼下能寻个安身歇脚的地方,但又担心与庞家无缘无份又不沾亲带故,且是为救娃子性命已经破费人家添了太多麻烦,哪有再赖着不走遭人怨嫌的道理?……尽管绪姑还算通情达理,但邱氏却迟迟疑疑难做决断,只又嘀咕说:“我是想我们不能再累赘恩人……”绪姑似乎看清了这妇人心思,就又相劝说:“我看眼下情景是由不得你,你也莫再婆婆妈妈了……谁家也难保没个急难求助的时候,再说眼下是兵祸害了你家,又不是你自己要偷懒生……你也别想得太多,就安心在我家住下吧。”绪姑这般善解人意又还盛情难却,邱氏似乎打消了心头疑虑,这又连声感激说:“多谢恩人担待……真是太难为太麻烦恩人了。”话经说定,绪姑忙招呼熙贵一齐起身就在空闲的东房里安上床铺,邱氏母子被引进房来就这样在庞家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