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青瓦舖这场天降大火狂发淫威，大有将整个舖子席卷吞噬化为灰烬之势。由于秋干物躁古窑四周的柴火堆垛与民房挨得太近，连片的浓烟大火发出噼噼啪啪呼呼啦啦的嘶鸣怪响，很快卷着了附近的民房。时下又还刮有呜呜作响的西北风，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风火交加更使得连片大火势不可挡，异常恐怖肆掠般蔓延开来……随着夜幕降临，熊熊腾起的烈焰高达数丈映红了舖子整个天空，人们老远也能望见青瓦舖这回遭了天火之祸……越来越多的人慢慢省悟正在遭遇灭顶之灾，火场边此起彼伏一阵盖过又还高过一阵的救火声才震耳发聩般凌厉地穿过夜空，很快警醒四处逃生躲乱的人群……人们眼望冲天大火回悟过来似乎又才激发恢复求生本能再也顾不得畏惧，男女老幼遥相呐喊并纷纷拣起桶盆瓢钵向火场汇聚过来，蚁群般列成队伍摸黑路从周岔湖奋力搬水救火……
救火秩序起初是杂乱无章的，人们虽有拼争热情却未顾得扑救要领，争先恐后搬水过来也只是奔往无烟方向顺风扑火，千把人忙乎了个把多时辰难免收效甚微……这时才有两三个懂救火经验的老汉聚在一处高地察看火势，指指点点商量后又冲进人群分头吆喝，很快拢起百把人的一群健壮小伙子，吩咐他们引领搬水队伍往逆风口寻过来扑火……这伙人接过搬水队伍递过来的水桶水盆，只身轮番冲进茫茫浓烟中一路泼水拦截火头，拼着身家性命与烈火奋力抗争，几乎就是在与突起的火焰反复争夺中一寸寸收复失地……救火队伍经几个老汉引领，这才渐渐形成一道又一道的拦截防线。人们马不停蹄又苦苦奋战了七八个时辰，好不容易才阻断向舖子南边蔓延的火路并渐渐控制了火势。
舖上人车水马龙般鼎力相助扑救了将近一整夜，舖子北边的救火喧闹声和火光烟尘才渐渐偃息下来……天刚麻麻亮清理时，满脸烟尘一身泥水又还饥饿难耐筋疲力尽的救火人看到的是一片满目焦土万物萧杀的凄惨景象……陈周鲁三个大窑主的古窑家产早已被炸成了遍地狼籍的废墟，窑场旁成片的柴火堆垛也被平地烧为灰烬，在紧挨窑场边被烧烤半焦的树杈上还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地悬挂着一些被炸弹炸飞后死人的腿膀肢干或肠肚内脏，那些在爆炸中遇难的亡命人已是零碎得分不清彼此尸身……参与清场的人群陆陆续续响起哀嚎声，那些发现家人遇难房屋被毁的人户这时才有机会相继而起做出悲伤反应……
面对如此残酷的浩劫场景，青瓦舖满目哀戚人心浮动，这时才有窑主大户沈继山出面主持危局，差派时任保长的儿子沈祖贤带领护窑队员挨户慰问安抚人心并清点盘查损失……当天下午造出名册报来汇总概况，弄清舖上这一劫因炸烧惊吓和房屋塌压等灾祸死亡成人和孩童共计八十九口，其中有十一户死亡绝户，另外有三十七人不同程度受伤。周鲁两个大窑主也被炸死在自家窑场上，未能以其身份富贵而幸免遇难。有七十多户人家的房屋倒塌或毁于大火……这时庞家绪姑也晓得了隔壁邓家丁婶和儿子大铁匠挨炸时正路过窑场，母子二人都在爆炸当场死于非命，庞家邓家两隔壁的房屋都被大火烧得荡然无存……
沈继山随后吩咐沈祖贤请来黄陈两家窑主，就在沈家大宅合议共同出资掩埋亡命者安抚受难人户等事宜……沈继山着管家匡算了大致费用，当即商定由沈家大宅出六成，黄窑主出四成，陈窑主因窑场受灾惨重则被列为抚救对象。派下分子后即抓紧筹款筹物，仍差由沈祖贤带护窑队员帮助操持并挨户兑现到位。舖上也有些人户自发捐衣捐物救助落难幸存者……在殓送遇难者尸骨入土后，沈继山还请火神庙主持和尚鲁品良师傅张罗在庙宇间焚香诵经，做了七天七夜道场以超度亡灵。期间也有沈继山黄先铎两户大窑主带了族人斋戒入庙，虔虔诚诚向烈火之神顶礼膜拜，祈求神灵护佑青瓦舖窑火再不遭致恶力损毁。
一些损失不大和稍有力资的人户开始启用钱财为自家修缮住房……为救助遭灾塌房后无力修缮无处栖身的住户，沈继山甚至还毁掉自家坯房满库的瓦坯砖坯，腾出工棚坯棚安置暂时无房居住的窑户共二十九户……庞家熙贵一家三口火里逃生保全性命后，这时也因无力修复房屋，由沈祖贤派人知照被安置在沈家窑场边的一间工棚暂住……安家收拾停当后，熙贵夫妇串门才晓得庞家这回是与成婚单独立户分家后一直借住在窑主工棚的沈家模成了隔壁邻居。
沈家模足年足月算比庞熙贵整整大了六岁，这汉子生就一副被烟熏火烤后长年面红耳赤的窑工相貌，他堂客谢氏虽是干瘦得孤苦伶仃却也精神矍铄……家模原是五月初五端阳节出生的，有人说他是“药人”托世在百年后尸身肉体皆可炙入药引，专供辅助医治百病并能倍添灵验……青瓦舖挨炸那天，家模也曾路过陈家窑场还上窑帮助看了火，后来看见日本人飞机来了，这汉子不晓得怎么七蹿八蹿竟是逃出了活命。事后人们说起，都诳说他是“药人”命大。
家模和堂客谢氏生有个儿子取名安子，这娃子眼下将满八岁。前年里家模又从逃难过路人中收养了个女娃子名叫玉清，也是将满七岁了。其实家模家境并不宽裕，夫妇俩长年为沈家窑场扛活做苦力，勉强也只能挣得全家四口人吃上饱饭……家模夫妇的亲生儿子安子年幼无知不甚省事成天只晓得嬉闹玩耍，而收养的闺女玉清却是分外伶俐晓理，这丫头眼尖耳灵手脚也勤快麻利，眼下时常能帮家里揽下拾掇清扫洗衣烧饭等许多家务，让他夫妇能腾出手做更多的活路。庞家迁居后两隔壁只要闲来无事聚在一起，家模就会向熙贵夫妇夸赞自家收养了个好闺女，绪姑随之也会赞羡他膝下一双儿女就带来了满堂的好福气。
庞家因灾新迁后，绪姑也时常惦记自家男人熙贵原先在沈家窑场挨打受伤时，曾受过家模兄弟二人特别是家模搭救的恩德，还想借近邻相帮多偿还他一些人情……又有玉清这娃子成天在隔壁里里外外忙个不停，绪姑看不过眼且是怜悯这丫头……这日大早得空了，绪姑引镇柱来隔壁拉家常，玉清有几回照面早已认得隔壁这母子，迎面叫了季婶又寒暄问候，转身递了坐位又要去倒茶水。妇人因是心疼丫头省事早，又体谅她手脚不肯歇闲太忙累，这就劝拦说：“……玉清丫头你莫忙活，先过来陪婶子歇歇手脚说会话儿。”玉清应声只好停下手中活路，过来拉起镇柱又是学语又是学步，两个娃子一会儿功夫也厮混熟了。
娃子们相处嬉闹，绪姑又唤过玉清问：“……怎的不见你家大人呢？”玉清回话说：“我爸妈都到周家窑那边帮亲戚家修房去了。”绪姑又问：“那帮活人家还管饭不？”玉清想想又说：“爸妈说那亲戚家修房作难，说是管不起饭呢。”绪姑想起熙贵这天也是被人请去帮工了，请家却是管饭的。这家模夫妇体力更强壮些，眼下帮工混口饭吃也是更容易，而他们却是不图这些……感念家模憨实与厚道就想多帮些家务补偿他，相顾又问：“丫头还要忙些啥子呀？”玉清说：“清扫后晌午间就摘菜烧饭。”绪姑听说后就吩咐玉清只管带镇柱一边玩去，腾出手来起身帮隔壁家擦凳抹桌拾掇家务，回转身又摘菜清洗生火烧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