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出了店门,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了,天边的晚霞在夕阳最后一丝光芒的透射下,也由红转暗,变得像凝固了的血液一样,在西山边上无精打采地漂浮着。广场上人又逐渐多了起来。乘凉的人群聚集在广场上各个可以歇脚的地方,坐着,看着,说着,笑着。广场中央空地上有许多中老年人开始架起录音机跳起广场舞,男的、女的都在随着音乐有节奏地甩着胳膊,时而抬腿,时而弯腰。音乐很欢快,李玉以前从没听过。跳舞的人们自觉站成了方形的队伍,周围一些乘凉的人自发围成了一堵人墙,天真的孩子穿过人墙,挤到队伍中间,跟着大人们耸肩、摆手,给这欢快的氛围又增添了一抹童真。
李玉看着这热闹的景象,没有一丝开心的感觉,反而在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忧伤。半年前在家欢聚的情形不断在脑海里浮现。那时正值新春佳节之际,两个姐姐和在外地上技校的弟弟都回来了。老妈驼背的身影忙前忙后,置办着过年的美食。一会儿炸出几个油饼、几把馓子,一会儿蒸出一碗红烧肉,一会儿又端出一盘下酒菜送到酒桌上……大姐玉英是老妈最好的帮厨,大外甥女充当了跑堂的,跑前跑后的取送各种食材。电视机前,父亲和村里两个老哥们坐在圆形的玻璃面小酒桌前,划拳饮酒,时不时的谈论一下黑白电视机里正在直播的春节晚会上冯巩和郭冬临表演的相声,父亲古铜色的瘦削面庞一阵红一阵白,偶尔眯眼笑着劝酒,酱紫色的薄嘴唇下露出两排略泛黑黄的牙齿。酒桌上一瓶喝了一半的银川白酒配了一盘油炸花生和虾片充当下酒菜。一盒哈德门香烟已经有一半变成了指甲盖长的烟头散落在酒桌周围,为这个纷杂的屋子里增添了一些气氛。酒桌不远处的门口,一个大大的铁炉子里火苗欢快地舔着一个铝质的大水壶黑色的底子,不时从壶底窜出来一条细小的火舌,把壶口喷出的雾气吹散。火炉前面,大姐玉英正从雪白的水桶里舀出一瓢水加入水壶,瓢底滴下几滴水打在炉口四周的铁板上,和着黑色的煤渣嗞嗞作响,激起一股股黑色的水雾。
李玉就坐在离火炉三尺远的炕沿上和二姐玉燕、三姐玉琴、弟弟李洁玩扑克牌。本来李玉他们是按玉字辈排行起名的,可是生了三个姐姐后,父亲为了生儿子,就把下一个小孩的名字改成单字,于是李玉的名字也就停在这个“玉”字上了。由于计划生育抓的紧,三姐玉琴打小就在姑姑家长大,父亲为了生李玉,交了1000块钱的超生罚款。父亲说农村要男丁,一个太单薄,硬是顶着压力又生了弟弟李洁,为此家里举起来3000块的外债。这一来,本来还算殷实的家里沦落为贫困户,不到逢年过节,难得吃顿好的。后来两个姐姐都嫁到邻村自立门户,家里的的条件才又有了点起色。但是超生户的帽子压着,日子还是过不到人头里。父亲和母亲都是文盲,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出门办事尝尽了辛酸,尤其是生了弟弟李洁后,为了凑够3000块钱的罚款,父亲走亲访友,到处求助,真是一把辛酸一把泪,常常被人骂没文化,老封建,非要生那么多找罪受。于是,从缴清罚款的那天起,他就发誓要让两个儿子上学。李玉顺利的上到了高中,但平时农活太多,李玉不能专心念书,到了高二以后,就再也没心上学了,成绩一落再落,最终与大学无缘。当李玉名落松山时,弟弟考上高中的同时,被外省一所铁路技校录取了。父亲权衡再三,决定让李玉放弃复读的机会,接手家里的几亩地,做个自己的接班人。听人说铁路上挺好,就让李洁直接上技校——这也是村里少有的高材生了。
李玉家在中卫县城20公里外的山上。虽说天下黄河富NX,但由于海拔高,在山下十几里外的黄河边稻花飘香的时候,李玉家里的大部分地却只能种植一些耐旱、耐盐碱的作物,小麦和玉米、土豆成了主要作物。自从李玉离开学校后,每天天不亮,就要跟着父母到地里除草、松土。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是当地有名的种地把式。在他眼里,地里的活好像永远也干不完。李玉总觉得把地皮一遍又一遍的松动,毫无意义。父亲不喜欢像年轻人那样用除草剂除草,而是一遍一遍地用锄头除,用手拔。李玉面对那除了一茬又一茬的野草感叹:真是铁锄铲不尽,风雨润又生。尽管父亲辛勤的劳动着,但他们家的庄稼总是比别人家的长得差一点。李玉曾不解地问父亲:为什么辛苦了半天,自家的麦子、玉米总也长不过隔壁长贵家的?邻居长贵一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整天除了打麻将、喝酒闲逛,很少到地里头,只是偶尔在天气晴好时背个药篓子喷点除草剂,下雨天在地里撒点白色的化肥。那麦子长得健壮喜人,玉米更是高大挺拔。最让人想不通的是他家地里几乎看不到任何杂草。麦子抽穗的时候,一场暴风骤雨过后,李玉家的麦子倒伏了一大片,减产是必然的了,可长贵家的麦子一棵都没吹倒。李玉向父亲倾诉着自己的不满和疑惑,父亲却点燃一支用弟弟的旧作业本上撕下的长条形的纸片卷成的烟卷,不屑地说:“年轻人偷奸耍滑的本事,不是正道。他那化肥用到地里,眼下庄稼长得快,但过不了几年地力用尽了,就不好使了,那地也就废了。他们家用得除草剂有剧毒,那一年他媳妇在大太阳下打药,结果把自己闹到医院去住了一个月呢。”李玉反驳道:“那人家的粮食产量比我们家高,干得活比我们少。”父亲没有理他。
早上李玉依旧跟着父母下地干活,下午还要把各处收集来的的动物粪便和人的粪便捣的碎碎的,用毛驴套了车拉到地里,再一点点分配给每一株庄稼。那时候,李玉根本不知道这就是后来时髦的有机农业。也就是这些与父亲思想上的分歧,使李玉渐渐产生了离家出去闯闯的想法。
过年期间,在BJ打工的东山哥正好也回来了,听说还带了个外地媳妇回来。李玉暗暗想,东山子小学没毕业都混得挺不错,我要出去应该也差不了。有了这份自信垫底,李玉初一早上就急不可耐地跑到村口东山家去取经。东山家就住在通往村外的路口边上,是一幢独户三间砖房。远远看与村里大多数的土坯房子格格不入。李玉来到砖房大门上,挂了飞檐的门楼下挂着的大红灯笼刚熄灭不久。门楹上贴着红色的金字对联,把个门楹遮得严严实实。威武的门神也是新请来的高档油面画。新漆过的亮黄色大门虚掩着,门口地上布满了鞭炮燃放过的残骸,空气中还弥漫着浓浓硝烟,似乎让人立即感受到了新年第一天的欢乐气氛。李玉敲了敲门,从门缝往里瞅了一眼,一个中等身材青年从一扇银白色的风门里出来,浅绿色的羊毛衫上罩着深蓝色的西服,脚上一双尖头皮鞋擦得油光锃亮。
“谁呀?”
“东山哥,是我,李玉。”
“哦!是李玉兄弟啊,我前天回来忙着办年货,也没顾上过去看看李叔、李审。这么早有啥事?”东山答应着来到大门口。
“初一早上太没意思,我听说你回来了,就想请你讲讲外面的新鲜事。”李玉说明了来意。
“兄弟,早上冷,有话进去说。”东山推开门伸出右手招呼李玉进屋里。
李玉挨着东山的手进了院子。院子不算宽敞,水泥地面上也散落着鞭炮的碎屑,厚厚地堆了一层红,只露出大门到堂屋的一段水泥地,形成一条白光光的通道。李玉走到堂屋门口,正要伸手拉风门,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女孩推门跨在门槛上,一只手撑住风门,另一只手掀起大红面门帘,接引李玉进去。李玉没有就势进屋,而是站在门口回头看看东SD山已经关好大门跟了过来,拉起李玉的手进了屋。女孩随后松开风门和门帘,跨步跟了进去。门帘还没有落下,风门就“扑”地一声关上了,一阵冷风冲破屋里的温暖吹到腿上,李玉不觉打了个寒战。李玉用嘴哈哈双手,又用双手晤晤耳朵。早上走的急,没有戴帽子,进了屋才觉这两只耳朵冻得生疼,随着手上流出的两股热流,似乎开始融化了。
东山把李玉让到炕上坐,冲着年轻女孩喊了一声:“巧花,快把瓜子、花生、糖端上来。”
女孩笑着冲李玉说:“兄弟,你先坐。”说着转身撑起墙角的门帘进了里间。李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东山说:“这是你嫂子,去年结的婚,过年回来认认亲。你看你嫂子怎么样?”
“哦,挺好的。”李玉看着这小小的四方火炕上铺着崭新的花布床单,厚厚的毛毯也是平时没见过的,不好意思上去,就垂腿坐在炕沿上,就着地上的火炉取暖。东山见他不上炕,也就做到炕沿上和李玉说话。
两个人刚坐定,就看巧花端着一盘瓜子、花生上来,上面放了几个彩色的塑料纸包装的糖果。巧花把盘子放到两人中间的炕沿上,又去倒了两杯茶放在炉盘边上。“兄弟吃糖,喝口热茶祛祛寒气。”巧花说着,也挨着东山坐到炕沿上。
“谢谢嫂子。”李玉想喝口茶,但感觉有些烫,就拣出一块糖果放进嘴里。李玉在剥糖果的时候,偷眼打量了一下东山媳妇,白白净净的脸蛋上擦了一层淡淡的脂粉,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幽香。长长的黑发在头顶盘成一个圆形的髻,用一个大花卡子夹住,露出一对白嫩的耳朵,一双金灿灿的耳环坠在厚实的耳垂上。红色的圆领毛衣,配上深蓝色的塑身牛仔裤,处处透出一股干练劲。李玉暗想:东山哥真有福气,娶到了这么好的媳妇,我以后也要找个这样的。他心里想着,不自觉地夸赞道:“东山哥好福气,嫂子真漂亮!”
东山听了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把巧花的手拉过来握在手里说:“你可以努力找个更好的啊!。
“你给我讲讲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李玉问道。
“你嫂子是SX人,我五年前去BJ闯荡,在火车上和她坐在一起,聊了一路就认识了。后来就一直保持联系。我们都是打工的,她做保姆,我搞装修。刚到BJ人生地不熟的,一直都互相照应,慢慢有了感情,就商量着结了婚。”
“哦,真是缘分呢!”李玉裹着嘴说。“东山哥,”李玉嫌碍事,咔嚓咔嚓迅速把糖果嚼碎吞了下去说:“我好羡慕你,也很佩服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打拼,还娶了这么漂亮的嫂子,今天我是专门来取经的。”
“我一个打工仔,有什么可佩服的。只是娶了你嫂子确实是福气。”东山伸出一枝胳膊揽住巧花的细腰,脸上一副甜蜜幸福的样子。巧花也顺势缩身靠到东山身上,屋子里顿时幸福洋溢,似乎李玉根本没有坐在炕沿上。
李玉从小腼腆,见了女孩都脸红,哪见过这么亲昵的场面,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东山看他不好意思了,笑着说:“这么大了还害羞啊!以后怎么讨媳妇啊!呵呵呵呵。”东山爽朗的笑了几声,接着说:“小玉啊,你好好上学,以后考个状元回来,还怕找不到更好的!”
“东山哥,别取笑我了。我大学没考上。”
“没考上不要紧,今年接着考,有志者事竟成嘛。”
“我已经不念了。成绩太差,就算再补习也不行。我弟弟正在上技校,家里没钱供我念书了。我爹让我安安分分跟他种地。但我不想一辈子像他一样没个出头之日。我想出去闯闯,今天就是特意向东山哥请教的。”
“噢,是这样啊!太可惜了。你可是我们村上的高材生啊。这么窝在家里种地是太委屈了。但是出去闯确实很不容易。就拿我们俩来说,在BJ打拼了这么多年,想安个窝都没门。BJ的房子贵的离谱,户口也入不上。最主要是城里好多人看不起我们农村人,那滋味可真不好受。我们一个月挣上几千块钱,一半拿去租房子,还只能住人家的破房子。总之进城难啊!”
“有那么难吗?我们努力干活挣钱,不偷不抢,他们凭什么看不起我们?”
“这个一句话也说不清,将来你进城了就知道了。”
“东山哥,我要是进城,你看我能干些什么活?”
“这个就看具体情况。一般刚出去不是端盘子就是干些体力活。你一个人出去最好是能找个管吃管住的活干,那样能省很多钱。工资低点不要紧,要先安顿下来。租房子吃饭是很花钱的,要是人家管吃住,你每个月的工资就是净落。算下来还是划算的。你要是愿意,我带着到BJ去发展。不过就怕李叔李婶说我把你带坏了。”
“倒不怕他们怪你,只是BJ太远了。那边开销太大,我初来乍到恐怕应付不来。听说A市挺好,离咱们这里坐火车一晚过一点就能到,我想先到那里去看看。”
“那也好。听说A市在咱们北方也是大城市,工作机会多,离家也不是太远。不过你打算干什么活呢?”
“我想先干餐厅服务员,熟悉了再找合适的活干。”
“哦,你是不是都考虑好了!”
“想过几次。这个计划还没有告诉我爹妈,怕他们不让我出去。我打算过完年等天暖和一点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