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波
我第一次见到老叔,是在十岁的那年夏天,和爸爸一起回老家的时候。老叔站在大大的院子中央,见到了我,就欣喜若狂地跑过来抱我,结果我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那么毫无遮拦的哭声,使老叔感到尴尬不知所措,立刻放开了手。从那以后,老叔再也没有抱过我,甚至从不靠近,他是怕我再被他的坏眼睛吓着。他的右眼球,被一个很古怪的玻璃球体代替,像死鱼的眼睛,圆鼓鼓地翻着,看上去可怕极了。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我的哭声不仅仅刺痛了老叔的心,还揭开了爸爸的旧伤疤。
农村的邻居热情好客,知道爸爸回来,就纷纷过来看望,这使爸爸的探亲也添了些衣锦还乡的味道。大家一边拍着爸爸的手,一边就说起来:“将来有了出息,一定不能忘记这里的人。”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说到了老叔。“看你弟弟有多可怜,你能帮也帮帮他。”一说到此,爸爸总是显得沉默,这样的话不断在耳边重复,渐渐就有了不同的意味。
直到后来,听到了爷爷和爸爸的谈话,我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来,老叔是因为爸爸才变成盲人的。大概在他们十五六岁的时候,爸爸生病高烧不退,老叔深夜走十几里地给爸爸找大夫,结果在回来的途中从山上滚了下去,剐瞎了眼睛。农村人迷信,都说那一夜陈家的孩子注定要有一个成残疾,不是老叔翻下山变成盲人,就是爸爸发烧变成哑巴,结果是老叔代替了父亲,他变成了独眼瞎。
爷爷对爸爸说:“你带他到城里去吧,他总不能一辈子都跟着我们。当兵不行,去工厂当工人,人家还嫌他是个盲人。除了你,他谁也靠不上,你就帮帮他,再说,他也是因为……”话说到这里,爸爸就扭头干别的去了。他这次回来,本来就是为了接老叔进城,可话经爷爷这么一说,经人们这么一议论,就完全变了味道,仿佛他是夺走老叔一切的人。似乎每个人的话里都隐藏了这样的含义:如果老叔不变成盲人,那个衣锦还乡的人就应该是老叔,而那另一个走投无路、只能一辈子种地的人应该是他。
老叔来到城里之后,爸爸就到处奔波为他打听工作。先是介绍他到瓜子厂当工人,老叔抱着铺盖去了,没有一个礼拜就回来了。老叔被开除了,因为有人看见,他半夜起来拿着布袋偷瓜子。爸爸大发雷霆,骂老叔是个无赖,简直是给他丢脸。
都是脾气暴躁的人,谁也不懂得谦让,越吵越凶,直到爸爸高声喊:“算我欠你,我一辈子欠你还不行吗?”他们就谁也不再吵了,这句话像紧箍咒,勒紧了他们的痛处。
后来爸爸又把老叔介绍到朋友开的轧钢厂,帮人家过磅。可是他去没几天,厂里又开始丢东西。这一次,人家还没说什么,爸爸就首先怀疑到了老叔,把他领回了家,那时他们已经很少说话了,一说话就会大吵起来,他们之间的争吵,就像齿轮间的沙砾,磨损着他们的亲情,可是谁也不会停下来,静一静,想办法把沙砾拿掉。爸爸对老叔那么无能为力,对老叔的愧疚却深深地压着他,他总是重复着一句话:“谁让咱欠他的呢!”
爸爸就这样被愧疚压得喘不过气,仿佛他为老叔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老叔,而是为了偿还那样一笔心债;仿佛他们已经不再是最好的伙伴、朋友、亲人;仿佛连接他们的只有那一丝愧疚。老叔成了他的负担,从最亲的亲人变成了最远的人。
老叔结婚的时候,我妈妈为他们做了被套和枕头,可他都没来道一声谢。从老叔到运输队工作以后,爸爸就再也没让老叔来家里吃过饭。爸爸说:“让他结了婚有了工作,我欠他的也还得差不多了。”可是不久,爸爸就又欠了老叔一个人情。
那是一个冬天,爸爸体检查出盲肠上长了一个瘤。医生说是良性的,做了手术就没事了。爸爸住院的日子,突然有一天,老叔讪讪地走了进来,也不吭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他不说话,父亲也不会先开口,就像他们互不理睬的这些年,僵持已经成了习惯。后来还是爸爸忍不住,气势汹汹地问:“你来干什么?”老叔也不答话,只是体贴备至,日日夜夜地陪伴,夜里让我们回去休息。偶尔出去买一些用品,回来拿一个小本子记呀记--他在记账。有一次他出去之后,爸爸很生气地对我说:“看到了吧,他把账记得一笔是一笔,指望着将来和我算清楚呢!”说着,顺手拿起那个本子翻,却看到上面写着:“给哥哥买一副钓得乐渔具,给嫂子买一个厨宝,不能再让她用凉水了……”原来,他是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听到父亲说想去钓鱼,还说起妈妈的关节炎。爸爸不再说话,把头扭到了一边。
爸爸动手术的前一天,医生说爸爸血象偏低,只能先输点血,可是医院还有一个急需用血者,没有多余的血,爸爸只能推后手术。妈妈一听就急了,她实在不想看爸爸躺在床上那么难受,于是跑过去问医生:“能不能再想想其他办法?”医生说:“你们家里人谁是A型血,也可以捐献。”于是老叔急忙跑过去说:“我是A型,我献。”
当那温热的液体送进病房,爸爸知道是老叔为他献的血时,当场大发雷霆,他说:“我不愿再欠你的了,我不稀罕你的血。”老叔一句话都不说,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突然间难以按捺地哭了起来,就那样抱着头,放肆得像个孩子似的哭着。满屋的人都在看他,他也不在乎,就那么一直哭,仿佛有多少的委屈都要靠这眼泪才能够流尽。等到他哭累了,才慢慢抬起头对爸爸说:“这么多年,你为什么还是放不下那件事,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可是哥,你也不要怪我了!我给你买了渔具,你一定要好起来……”说着又是一阵泣不成声。我渐渐从他的话里明白,他是把我爸爸的病当成癌症了。爸爸眼睛一直都不看他,始终盯着天花板,在那一瞬间,他还想用他一贯的冷漠和疏离包裹自己,而眼泪还是那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那夜,爸爸给我讲了许多他童年时的故事。那个时候,他们是那样相亲相爱。
他和老叔提着篮子给爷爷打酒,他伸出黑黑的小手说:“弟弟,我有一毛钱,哥请你吃糯米团。”然后两个人美滋滋地吃着糯米团回家,到家后才发现篮子里找的钱丢了。两人动也不敢动,站在院子里听爷爷大发雷霆,没有勇气承认是自己弄丢了钱,最后还是老叔走过去说:“我把钱买糯米团了。”那天爷爷没有动手打人,但爸爸吃饭的时候,却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在毒日头下罚站的老叔。他说:“我总是欠着他,从他在太阳下罚站开始。”
后来我站在医院的走廊里,费尽口舌才给老叔讲清楚,爸爸的病和癌症还是有区别的。直到最后,他才露出那么欣慰的笑。高兴的时候,他又要给我爸爸去买橘子,那是我爸最爱吃的水果。他说:“你爸最爱吃的就是糯米团、瓜子和橘子,现在糯米团已经绝迹了。”说起瓜子,他无意中说起了那件爸爸永不原谅他的事,就是那一年他偷了厂里的瓜子,他只是想装一口袋带回来给爸爸吃。他这样说的时候,我能感到他因为那件事所经受的世态炎凉。他没和爸爸解释过这件事,爸爸的愧疚已经把他们隔得太远。
现在我才明白,若干年前老叔跌伤了眼睛,可他的心灵还是明亮的。被蒙住心灵的是爸爸,他的愧疚让他看不到真情--有的真情,只有用爱的眼睛才能够看到。
我对爸爸说,也许没有可以称量亲情的天平,就像买橘子,你要五斤,他总不能给你放到正好,多一个秤高,少一个秤低。真情放在天平上,也总是一边高一边低,一味斤斤计较,计算着谁付出的多,谁得到的少,只会让你看不到亲情的重量。
爸爸点点头,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那天爸爸出院,老叔也去接他,当走出门口的时候,他对老叔说:“二宝,去我家吃饭,带上孩子他妈。”这么多年,我爸爸第一次叫了老叔的小名,我也第一次看到老叔那么快乐地笑,原来他等待的,不过是这样温情的一句话,就像小的时候,爸爸伸出黑糊糊的手说:“弟弟,我有一毛钱,哥请你吃糯米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