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破旧的双人床占据了板房内三分之二的空间,电饭锅、热水壶、洗脸盆等满当当地堆积在一角,金巧菊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一手扶着床沿,一手擎着孙琪修改好的起诉书,发黑的眼圈和惨白的嘴唇透着无尽的憔悴。
“金女士,你读完了吗?”孙琪看到金巧菊盯着第五行字发呆了半天便忍不住提醒道,“如果你觉得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下周一就会把这份起诉书提交到法院。”
金巧菊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眸,挤出干涩的笑容,“孙律师,把能案子都交给你,我心安逸,”她放下起诉书给孙琪倒了一杯水,“你看着咋个办就咋个办嘛!”
孙琪接过水杯,觉得这个四川女人绵软的声音里有一种让人无法抵挡的娇媚,“你既然委托了我,我自是尽全力为你争取权利,但还是希望你认真读一下这份起诉书,毕竟打赢这场官司需要我们齐心合力为你的丈夫讨回一个公道。”
金巧菊揉了揉太阳穴,脸上呈现出一种惹人怜惜的病态美,“咋个争取人也莫得回来喽!对不住啊,孙律师,我今天不太巴适,郁闷求得很。”
“那你躺下好好休息会儿,我先不打扰了,这份起诉书留在这儿,你若是觉得还有需要修改的地方给我打电话就成。”
金巧菊病怏怏地站起来,原本靠在床头的枕头滑下去一寸露出原本压在枕头底下的半截银色发卡,也镶嵌着人造钻的HelloKitty。
“你也有这样的发卡?”
“小女娃儿们的东西,看着玩儿的。”金巧菊匆忙把这枚发卡捏在手里。
“这种发卡都是成对买得是吧?晚上还能发夜光!”
“哎,另一支不晓得掉在哪儿啰?”
“你不要出来送我了!这儿的路我还算认得。”孙琪将皮包挎在手腕处,另一枚同样的发卡被装在密封塑料袋里,现在正安静地躺在她的皮包里,今天本来打算物归原主的,但好像出现了为主人再保存几天的理由。
“吧唧吧唧,嘎嘣嘎嘣,吧唧吧唧......”大黄和二黑正埋头狼吞虎咽着地上的七八根鸡腿,美滋滋地摇着尾巴。
“很好吃吧!我说过你们只要不对我又吼又叫,我办完事回来就给你们带一顿好吃的!你看我多有诚信,所以说你们也要拿出你们狗界的义气,对不对?”孙琪站在离两只大狗一米左右的地方小声碎碎念,“你们要是觉得行,咱们就达成协议了!我每次来必定忘不了你们俩得好处,好吃的变着花样来,保证不带重样的。听说你们狗界不能吃甜食,我想你们的主人也没让你们尝过甜滋味是什么样吧?我可以偶尔在肉里啊,骨头里啊偷偷塞几块大白兔,让你们不枉潇洒一生。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狗啊猫啊啥的?”
大黄抬起头看着孙琪,嘴里还在“嘎嘣嘎嘣”嚼着一根骨头,哈喇子从嘴边留出来,尾巴欢快地摇摆着。
“你看我干什么,快低头吃你的!你看你兄弟已经吞了三根啦!”孙琪蹲下来,向前靠了靠,仍然不敢完全靠近这两只凶猛的庞然大物,“我小时候被狗咬过也被猫抓过,童年的阴影总是不那么容易摆脱。”
“大黄和二黑从小没吃过这么多好东西呐!”看门的李老头儿乐呵呵地走过来,摸了摸二黑得脑袋,二黑一边吃着一边把身体往李老头儿身上拱,“它俩吃太多了,光是馒头就吃不起,更不用说沾荤腥了。以前没拴起来的时候还能经常去食堂吃剩菜剩饭,特别是罗堂那小子经常时不时地买馒头喂它们两个,现在拴起来都能明显看出来瘦了,皮毛明显不如以前光滑好看。”
“大爷,您说罗堂?经常喂它们?”
“对啊!那小子也懂得狗通人性,人对狗一分好,狗对人十倍恩,这两条狗也是精得很能分得出真心待它们的而喂它们食的和只拿它们当畜生看而喂它们食的。”李老头儿拍拍大黄的脊背,“哎!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说没就没了。”
“嗡嗡嗡”,孙琪皮包里手机震动的声音引得两条狗一齐抬起头,喉咙里发出“呜呜”声,孙琪条件反射似的倒退几步,身体不由自主地进入防御模式。
李老头儿笑着摆摆手,“莫怕莫怕,它们认得你了,不会再对你叫哩!”
“那我下次要是没穿这身衣服或者换了发型染了头发呢?”
孙琪的一番疑问让李老头儿哈哈大笑起来,“狗凭气味儿识人嘞!”
“喷点香水呢?”
李老头儿听了这个问题再次乐不可支起来,“你这个女娃娃蛮有意思啊!”
“大爷,不好意思,我要接个电话。”孙琪指了指还在嗡嗡作响的包。
“快去忙吧!去忙吧!”李老头儿背着手哼着京剧向工地里面走去。
“喂——孙琪,我和奶奶十点半到,你可以来接机吗?”
“什么?木木,你奶奶这么快就出院啦?”
“对不起,没法儿提早通知你,今天早上刚给奶奶办完出院手续她就嚷着要立马回国,一刻都不想在美国那边多待。你要是没什么太要紧的事尽量来接奶奶好吗?咱俩是——那种关系了,论理你应该过来接机比较好,而且奶奶很想见到你。”
“哦哦哦!知道了知道了!”
B市国际机场每日旅客吞吐量可以达到八千多万人次,仅次于美国亚特兰大国际机场,在这里,平均每秒钟可以与上千个不同的人生擦肩而过,浸泡在高浓度的各式悲欢离合中直至麻木。
穆聿锡坐在候机楼的休息区喝咖啡,他右侧的椅子上坐着一对父子,这位年轻的父亲正在给怀里的儿子讲解一本介绍各式战斗机的图画书,儿子专注地陶醉其中,对父亲口中讲述的每一架飞机都充满了无限的好奇,穆聿锡觉得自己好像是坐在这对父子家里的客厅中,这种场景是他脑海中重复了无数次的片段,以至于他都分不清这是不断幻想的结果还是他曾经的真实记忆。
底层的记忆慢慢浮出水面。
平头小男孩灵活地摆弄着操纵杆,得意地对正盘腿坐在小熊软垫上的顾皓说,“你看,厉害吧?”
“嗯!”顾皓使劲儿点点头,仰起小脑袋,视线紧紧追随一架正在房间上空翱翔的飞机模型,通体银白色的飞机越过风扇,又穿过欧式吊灯,突然飞机的机翼撞到了屋顶天花板掉落在摆满奖杯的书架上。
平头小男孩“哎呦”叫了一声,怎么转动手里的操纵杆,那架飞机就是卡在书架上的一株塑料花里不动,只有螺旋桨徒劳地旋转着。
“怎么办啊?这是爸爸刚从德国给我买的。”平头小男孩站在有自己三倍高的书架前一筹莫展。
顾皓环视了一圈房间,打量着书架的高度,“我踩上那把椅子,用棒球棍捞,你站在下面正好可以接住它。”
“好主意唉!”
顾皓努力踮起脚才勉强能用棒球棍碰到飞机模型。
“顾皓,往右一点,好好,再向左一点!”平头小男孩背靠书架,伸开双手。
顾皓铆足了一口气,用力一拨,飞机模型和塑料花一并掉落到平头小男孩怀里,塑料花的一片花瓣不巧戳到了平头小男孩的眼睛,他抬起胳膊揉眼却把身后一个奖杯碰了下来。
书房里发出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正在煮茶的女主人和正在教这家女儿钢琴课的唐泽穗来到书房门口。
“怎么回事?这可是你爸爸最珍惜的一项国际奖杯!”女主人愤怒地训斥平头小男孩。
“妈妈,”平头小男孩揪扯着衣角,小声地说,“不,不是,我,弄的。”
“是你打碎的吗?”唐泽穗闻言便严厉地看着手中还握有棒球棍的儿子。
“我根本没有碰。”顾皓盯了平头小男孩一眼。
“平白无故,奖杯自己掉下来的?”女主人背对唐泽穗收拾地上的碎片,嗓音尖得刺耳。
“实在抱歉,孩子太调皮了,”唐泽穗按住顾皓的脖颈,“快道歉!”
“妈,我没有做错,你为什么要给别人道歉?”顾皓的脸因怒气红胀起来,他挣脱开妈妈,夺门跑了出去。
“真的太抱歉了,孩子不懂事,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赔偿您!”唐泽穗向前弯腰九十度,鞠躬道歉。
顾皓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路灯下,来回踢得一个空易拉罐“咣啷咣啷”响,他很想不顾一切地跑掉,追逐着地平线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自己精疲力竭,但是他必须得留下来等着妈妈,如果连他都抛弃妈妈,妈妈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顾皓,”唐泽穗急忙从别墅里追出来,看到儿子就站在最近的路灯底下,心里被揪了一把,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回家吧!”
“妈,您是不是以后不能来教课啦?”
“嗯!”
“可是这次真的不是我的错!”
“对不起!”唐泽穗蹲下来紧紧抱住儿子,泪水浸湿了儿子小小的肩膀。
候机楼内混合着各种各样的脚步声、说话声、嬉笑声、皮箱底下的轮子转动声,突然出现了一种独特的脚步声频率,只有这种频率会在穆聿锡的身体里产生共鸣,那阵细高跟有节奏叩击地板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貌似平稳的节奏里总隐含着忍不住冲向前方的明快,其余的杂声仿佛正随着时光后退般越来越模糊。
孙琪捧着一束康乃馨,绕过休息区,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搜寻,有人从后面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接着有个金发脑袋探过来亲上了她的脸颊,惊得她连打了两个嗝。
“Hi,琪琪!”
“Ans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