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
这天清晨,卓王孙听到卓文君出走的消息后,暴跳如雷,他一脚把跑去报告的丫环踢到了南墙上,叫来管家护院,看着他们无能的样子,简直是把他们杀掉的心都有。不巧此时王大人突然赶至,司马相如毕竟是王吉邀引到卓府来的,现在闹出这等事来,王吉自知脱不得干系,只望事情不要越闹越大,所以见得眼前情形,马上吩咐手下:“全城戒严,四下搜寻,一定要保护小姐安全!”卓王孙也只好冲着家丁大吼:“去给我找!”
虽然派人去找,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卓文君和司马相如这一走,是任谁也找不回来了。所以卓王孙歪在卧榻之上,连正眼也不看王大人。王大人赔着小心,从年轻人做事不计后果叹起,却三言五语引到城防建设上来:“现在西北正与匈奴开战,临邛也要厚备兵械,以应国家不时之需,做到招之即来,为国分忧……虽然卓家遭此大变,但是这打造兵械之事,还是请卓先生费心操办。”
卓王孙世代为商,这点商机一点即通。王大人此时提到兵械之事,分明是放给卓家一大笔生意,恰在这时,王大人私下吩咐人去请的临邛城里的名士要人,也都正好来到卓府。他们进得门来,你一言,我一语,尽说些司马相如才学盖世、前途无量之类的话,纷纷劝卓王孙成全了这对才子佳人的美满姻缘。卓王孙也只好借坡下驴,备下酒菜请大家吃喝。但在酒席宴上,卓王孙佯作醉语,放出话来:“小女不成器,做出这等丢人现眼的事来,虽然我不忍杀之以雪卓家之耻,但我卓某也绝不能对这种行径有丝毫姑息迁就,我决不给她一文钱的嫁妆和财产!她也永远不要再回这个家来!”
却说卓文君依偎在司马相如怀中,假寐了片刻,忽觉车窗外射入一缕红光。她睁眼往车窗外一望,但见到处树木池塘银装素裹,红日高照,景致宜人。
她蒙眬地向身边又瞧了一眼,却看见一张青年男子的俊秀面孔向自己微笑着,俯就过来。卓文君一惊,这才将昨夜的事情一一回想起来。
原来白天想起夜晚中发生过的事情,特别有一种恍然如梦之感。但昨天中夜的情景,仍清晰如在眼前。
司马相如向前方看去,但见院中雪地上俏立着一个穿火红狐裘、戴貂皮风帽的佳人,她双目含羞,眼帘低垂,不是卓文君却是谁。
“卓……卓……卓小姐?”虽然在心中千百次设想过这个场面,司马相如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卓文君紧咬着下唇,努力克服自己心里强烈的羞涩感。那羞涩之中,隐隐也含着—丝格外甜蜜的东西,像是一丝不能确定的幸福。
一股微风吹开柳丝,一阵花香迎面扑来,文君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浑身酥软,没有一分力气。正要在门边靠一靠,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托扶起来。定睛再看时,她已被相如拥在怀中。头上一树海棠开得正盛。
千言万语,都化作倾盆大雨,从文君的眼中奔泻而下,相如只是紧紧拥抱着她,把脸埋进她柔密的秀发。他几乎不敢睁开眼睛,唯恐眼前的一切不是真的,更不敢弄出半点声响,深怕惊飞了美梦一场。
司马相如走去掩了大门,文君抬头一看,空中月华如银,不禁低语:“好美!”
相如更是如仙如梦,如醉如痴,喃喃自语:“真的很美!”两人不禁一番缱绻缠绵。不知夜已几时,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风来,吹过海棠花树,两张滚烫的脸上便洒下甘露无数。
远远传来一声鸡鸣,文君低声问道:“相公如何打算?”
自从以琴相约“中夜相从”,两天来司马相如寝食皆废,坐立不宁。昨天一夜,心焦如焚,正心中忐忑之时,忽然文君如约而至,司马相如惊喜交加,十分怀疑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哪里顾及到如何打算。此刻文君一声相问,司马相如顿时结巴起来:“我,我……”
等待良久却没有下文,文君心里不免诧异,抬头盯住相如的脸。相如心知文君误会。紧接着解释:“不,不是……”
“不是?不是什么?”文君心里一阵倒海翻江,更加疑虑重重。司马相如越发说不出话,眼见文君面色已变,相如急得几乎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可实际上,他咯吱咯吱咬着的只是—排槽牙,咚咚跺着的不过是一只左脚而已。好歹蹦出一个字,却是指向不明的—个“走”字。
卓文君早已是杏眼圆睁、柳眉倒立,闻听此言如遭五雷轰顶,先是父亲一句“不许再提”把文君打入了没有尽头的茫茫东海,现在他干脆一个“走”字,又把她甩到了冰封雪裹的昆仑山尖。难道心伤真会是这般乾坤倒置、天地翻覆?文君恼羞成怒,想都不想。将手中玉佩向司马相如脸上打去。
总算上天慈悲,冥冥之中有神相助。就在文君将玉佩打向相如的同时,司马相如知道自己无法讲明心意,已经跪倒在地,向文君行起三叩九拜的大礼,只听玉佩“啪”的一声打在相如身后的粉墙之上。看看化为碎屑的玉腰佩,看看正行大礼的司马相如,文君真是彻底糊涂了,不知道自己是醒是梦,是生是死,她向后一仰,“砰”地摔在坐席之上,心中一片荒凉,直觉胸闷难受,双眼一闭,竟真的昏死过去。
也许只是一瞬,也许过了千万万年,文君觉得两行热流从脸颊流过,热热的,痒痒的,耳边听得有人叫着“文君文君”。文君慢慢睁开眼睛,这才看到自己正被相如搂在怀里,他的泪滴落在她脸上,十分咸涩。
“你不是要赶我走?”
“我,我只是,只是口吃。”
啊,原来如此!文君想起酒店中偶遇的情景,一下搂住相如的脖子:“你竟然……口吃?!”
“你,笑话我?”
“不。”文君突然感到真正的安心,她一直以为司马相如像天人一般完美,完美得有些虚幻,使她无法真正地靠近。
文君心中甜蜜,突然把脖子上的一串珍珠项链放到相如的手心里,掰着他的手指头,一个一个拨着上面的珠子,看着相如的眼睛,温和地唤着他的名字:“相如。”
“文君——”却听那人在低沉而深情地呼唤。这呼声她第—次听见,可是已经如此熟悉而亲切,似乎已在她耳边回荡过了无数岁月。
卓文君抬起脸,落落大方地向前走了—步,沉声道:“长卿,你一曲《凤求凰》深情脉脉,文君感君之忱,来赴曲中之约。夙夜相投,本非闺中人所为,乃不得已,望君勿谓轻贱。视文君为薄行之人……”她说到这里,声音中有点悲伤。
不管在什么时候,女人都希望自己是矜持而高傲的,然而她知道这样重大的幸福不可随便错过。夙夜出奔,她是自古以来第一人吧?如果后人能得知她如此主动勇敢地追求幸福,是指责她还是会称赞她?无论如何,她为他付出了荣誉、女人的骄傲和雪夜跋涉的艰辛,还有一个未卜的将来在等着她……司马相如这样想着,不觉心中生出了万般怜惜之情,向前迈了两步。手指发着颤,慢慢伸出去,想牵住卓文君的手。
“长卿!”却见那穿着火狐裘衣的佳人往后倒退一步,眉目圆睁,轻声叫道,“我还有—事相询。”司马相如怔了一下,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颤声问道:“什……什……什么事?”他心中紧张,口吃得又厉害起来。
卓文君从一旁站着的青芦手中接过那只鎏金嵌宝的匣子,轻轻拨开匣锁,打开了盖子。
站在台阶上的新丰,只觉眼前一亮。原来那只鎏金匣里装满了各色珠宝,璀璨夺目,宝光四射,都是新丰见所未见的奇珍异石。他叫得出来名日的有祖母绿、猫儿眼、红宝石、翡翠、玛瑙、珍珠……而叫不出来名目的,更是数不胜数。
司马相如也被匣内的珠宝之光照花了眼睛,他有些迷惑不解地看着卓文君。却见卓文君双手托起金匣,笑迫:“长卿,这一匣珍宝,敌得过成都一城之富;你若持此前去,明日即可成富家翁,捐官致仕,更是不在话下。”
司马相如向她那双长而明亮的眼睛中望去,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意。他虽然如今囊空如洗,却一直是个高傲之人,收回双手,微微仰起下巴,哼道:“我……我司马相如虽……虽然穷困潦倒,却也不企望这种富贵。”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深深看进卓文君的双眼,微笑道:“千金易致,佳人难求。此刻在我心中,天下最珍贵的宝物,无过于卓文君。”他凡是遇见高兴事时,说话总是如行云流水,并无半分阻塞。
说着,他接过卓文君手中的金匣,走到驿馆西侧。原来都亭驿馆临湖而建,西边便是一片白茫茫的湖泊,此刻湖上结了些浮冰,浮冰上又积了些薄雪,看上去更觉寒冷而萧索。
司马相如双手一扬,便将那匣价值连城的珠宝投入湖中。
他身后传来三声惊呼,原来金题、青芦和新丰见他走近湖畔,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这时见他竟将价值万金的宝石扔掉,只觉诧异万分,不由得惊呼出声。
卓文君心里本来猜到了几分,此刻见他果不出自己所料,将金钱视作粪土,心中欣喜万分。
她向前走了两步,从台阶上站着的新丰怀中取过绿绮琴,卸下火红狐裘,席地而坐。伸出一双凝脂般雪白的纤纤素手,微一凝神,十指连拔,便在已经断了五根弦的绿绮琴上弹奏起来。
司马相如远远地望着,只觉佩服万分,原来七弦琴上的七弦,按官商角徵羽等七音排列,七音齐奏,才能弹出一首悠扬动听的乐曲。而卓文君只凭宫角二弦,便已奏出一首婉转悦耳的歌谣来。
司马相如细细地分辨那音律,听出其中也藏着词句,他用心品去,只觉词中蕴有一种深沉而又感人肺腑的东西,是盟约还是婚誓?他不由得随着卓文君的弹奏轻声念了起来:
“上邪!
我欲与君长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吟咏完毕,不禁泪流满面。
原来这歌中所言,是一个女子向她的情人倾吐心声。
那女子指天为誓,说道,我想和您永远相亲相爱。直到生命的尽头也不停止。倘若我俩会有情绝义断的那一天,想必是天地间起了亘古未有的大变化,山峦崩摧为平地、江河干枯成平原,冬天响雷、夏天落雪,天空和大地混沌为一体……歌谣既直露大胆,又坦荡真诚。
尽管司马相如已对卓文君的才貌非常倾慕,也被她深夜相投的行为所深深感动,司马相如还是没能料到,她竟会有这样的决心和果毅,有这样的诚挚和深情。
在一生中,哪怕只有一个短暂的时刻,被这样一个女人深深爱过,这一生也不算虚度,何况他们还会有一个漫长的将来。
他只觉心中忽冷忽热,悲喜不定。连自己都不明白,这样毫无预兆的幸福,怎么会在一个蜀中小县里忽然降临。
司马相如弯下身来,轻轻握住卓文君的手,将她拉了起来,微微笑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凤得凰兮涕且泣,愿盟白首永为双……”
他此时心中的各种情绪宛如潮水般汹涌澎湃,再也把持不定。全心渴慕的女人来到了自己的身边,可是自己能给她什么样的幸福呢?
卓文君眼中的两颗泪珠左右滚动,终于落在了司马相如的衣襟之上。
刚才在卓府,流泪是为了离别,可是在司马相如面前呢,这眼泪到底意味着何种情绪?她自己也不明白,便轻轻将自己的头发蹭在司马相如的胸前,昵声道:“长卿,长卿,天上地下,愿我俩一生一世,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