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玉璧拿着棉花蘸了水,轻轻擦拭她脸上的伤痕,伤痛才使她晃神过来,那飘渺的呼唤也渐渐飘远了,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让沈月眉油然而生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玉璧一边用剪刀剪着纱布,一边说:“月眉妹妹,三太太的话不中听,可有些还在理。你太年轻了,我不能不劝你,在这里,你的脾气必须要收敛一下,有些事情看见了就当没看见,有些话听见了就当没听见。受了气,不一定要还回来,还有别的方法发泄,你可以来找我,跟我说说,或者你可以写字,这些都会帮助你消气的。还有,将军脾气不好,喜怒无常,没有耐心,大家都知道,别说你我、三太太、四太太,就是小少爷,有时候都挨他打,你要灵活一点,不要总那么硬碰硬,你柔声点顺着点说些好话,要不,受苦受罪的还不是自己吗?我告诉你啊,挨打的时候,你要尽量把身体舒展开,不要紧绷着,这样能疼得轻一些。”
玉璧微笑着说了这么多,她说话的语气四平八稳,就像在谈论天气和风景一样,沈月眉几乎目瞪口呆,她难以想象这种生活,简直就是悲惨世界,简直比自己以前唱戏养活一家人住在四面漏雨的破屋子时更艰难,而玉璧似乎已经被这种生活改造成了木头。
玉璧看着沈月眉惊讶的表情,笑了笑说:“月眉妹妹,早一点看明白自己的处境对你有好处,我明白自己可以得到的只有衣食不愁,其他的什么都不再去强求了。在这里,你的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将军让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是命也好,是孽缘也罢,我们确实无力去改变,只能接受。还好,现在你来了,我们还算是知心知意的人,可以一处说说话,我很满足了。”
沈月眉觉得玉璧这番话虽然不动声色,简直比电闪雷鸣更强烈。
此刻,将军在三太太屋里,三太太给他烧**烟,两人的共同爱好使得他们团聚在一起。将军抽着烟,享受着那种欲仙欲死的快乐,三太太仰头躺在床上,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她只能在这些事情中找到快乐和刺激,感觉到活着的一点点趣味。
将军起身穿上衣服,三太太手撑着头斜躺着说道:“你又要去她那里过夜?”
将军说:“我今天一时生气,打了她,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将军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迫不及待地抓过裤子就出了门,三太太确定他走了,“哼”了一声,一把把烟杆扔向墙壁。她是未必爱这个男人,可又能如何呢,这是她唯一的男人,她未曾不想想有个别的人,能让她的生活充满欢乐,可是她天天养在宅院里,去哪里找?
沈月眉此时并不在自己房间里,她站在二太太房门前,也不开走廊里的灯,就站在暗影里,她闭上眼睛,凝神静听,又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沈月眉,过来吧。”
沈月眉觉得那扇门对她的身体有一种磁铁般的吸引力,她忽然很想进去,她仿佛感觉到,里面坐着一个优雅的女人,她正端坐在椅子里,看着一本英文书,见到她进来,她把埋在书里的头轻轻抬起,微笑着看着她,等待她走到她身边,蹲在她身边,轻轻诉说自己遭遇的不幸。
沈月眉的手触到冰凉的门把手,从肌肤传来的感觉刺激了她的神经,她赶紧把手缩了回去,身体也跟着倒退几步。她从刚刚的晃神中醒转过来,忽然觉得周围这片漆黑很阴森,她忽然感到迟来的恐惧,赶紧扭头跑回去。
沈月眉急促地上楼,失魂落魄地跑回自己的屋子,她正倚门喘息,忽然听到一声轻咳,猛然发现原来将军正倚坐在她床上等她,不禁吓了一跳。
将军抽着雪茄,他坐在台灯下,袒胸露腹,黑毛岑岑的胸口,令沈月眉觉得恶心,而在幽暗的灯光下,那张狰狞也让她感到害怕。将军看着她问道:“你去哪里了?”
沈月眉呢喃道:“没去哪儿,只是下楼走了走。”
“过来。”将军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将军的地位决定了他的字典里只有一种句型——祈使句。
沈月眉只得走过去,她刚一坐下,将军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将军搂着她,捏着她的下巴说道:“能怪我打你吗,我这样有面子的人,你当众出我的丑。”
他说着把自己的厚嘴唇对着沈月眉的唇压上去,沈月眉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每当这时候,沈月眉的大脑总是不自觉的放空,似乎灵魂已经脱离躯壳,自己只剩下这空荡荡的行尸走肉,唯有如此,憎恨才不会那样强烈。
沈月眉只是听着,她跟将军的交流基本上都是单方向的,她很少回答将军的话,除非必须说不可,将军总说,我最恨你像个哑巴一样不说话,然后,有时候巴掌就会落下来。说虽如此,似乎将军喜欢话多的,可三姨太不乏因为话多惹得将军不高兴被打的经历。
无论将军对她做什么,她只能逆来顺受,将军要她沉默她必须沉默,要她说话她就要说话,就像现在,将军解开她的衣扣,抚摸她的肌肤,尽管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感到很恶心,却不置一词。
“二太太为什么自杀?”将军正在亲吻沈月眉细长雪白的脖颈,忽然听到一个天外来音,他吓了一跳,发现原来这声音来自经常沉默的沈月眉嘴里,他坐直了身子,皱紧了眉头,问沈月眉:“你听到谁说了什么吗?”
沈月眉摇摇头,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听说她自杀了。”
她做好了准备,将军会骂她,说不定还会揍她,没想到,他倒没有生气,只是冷笑道:“她自己干了丢人的事,没脸活着了。”
沈月眉转过头去看将军的神情,他的脸上除了狠毒,眼睛里还闪着一种异常的冷酷,似乎笃定自己是猎人她只是个唾手可得的猎物,似乎不动声色之间抬手就可以捏死她,连灰都不留。
沈月眉觉得他似乎不太高兴,绝口不再提二太太的事情,只是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自己最恶心的事情,然后半夜再去偷偷的呕吐。
“滋——”地一声,沈月眉忍不住大喊出来,一阵钻心的痛在背上传来,令她猝不及防,她痛得泪水夺眶而出,一阵剧痛过后,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跌坐在地上。
将军手指间的雪茄还冒着火花,他慢悠悠地从沈月眉的背上拿开,放回嘴里,说道:“妈的,老子好心过来看看你,本想好言安慰你的……贱人,如果你再不懂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就把你的嘴缝起来。”
在这种恶劣的生存环境里,尽管沈月眉努力不去想过去的美好生活,对陈振中的思念却日益加深。那段日子,如此快乐,如此匆匆,她深深爱着他,她照顾他,也被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那时候的生活真是闪闪发光。沈月眉觉得要是把陈振中和将军做对比,那对振中简直是一种玷污,可是心里不自觉的对比着。毫无疑问,根本没有一点可比性。别说挨打挨骂,她的振中就是看到她不开心了,也会想尽办法哪怕自己出洋相逗她开心。振中的好,振中的温柔体贴被她一遍遍回放,渐渐的,她在内心里从回忆中过滤掉了振中的缺点,自己和振中的争吵,又添加了一些想象的成分,使陈振中成了一个完美的形象,越是不在一起,她就越是想念他。她懒得跟三太太去争将军,她被打入冷宫最好不过了,她恨不得永远见不到他,这样独处,有一片自己的天地,至少可以守着和振中的回忆过日子。
沈月眉陷入水深火热的生活中时,陈振中也一天都没有过好。
他流离在人群中,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看着街边恩爱的小夫妻,像一具游魂一样在太阳下暴晒着游走。
他心心念念想的就是见沈月眉一面,告诉她,自己还爱着她,只要她愿意,他就会带她离开。他们可以先回奉天,那里就逃离开韩将军的势力范围了。国立北京大学,这个陈振中从小的梦想,这个他和沈月眉约定同去的地方,他们恐怕去不成了。不过没有关系,他们可以去康奈尔大学,去普林斯顿大学,去剑桥大学,只要两人在一起,去哪里不行呢?
那一阵子,陈振中并没有按照叔叔和婶婶的意思,多和罗娅接触,倒常常和秋玲走得很近,经常在武馆里挥汗如雨,身体运动起来,心里能好受些。
他的心事只能对秋玲诉说,宗洋还小又不开窍,难以理解他的痛苦,而秋玲,她那充满爱怜与母性的目光总是让振中受伤的心灵得到极大的安慰,振中觉得她很像自己那年仅十一岁就过逝的姐姐。陈振中曾有一个姐姐,对他非常疼爱,可惜红颜薄命。面对陈振中,秋玲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就算是有一天陈振中变成祥林嫂,她依然会认真地倾听。
陈振中对秋玲说:“我很怕眉儿受罪,我这些天老是做恶梦,梦见她在里面,虽然锦衣玉食,却没人对她好,他们府里,无论男女老少,都欺负她。那个韩将军,听我婶婶说,他**成性,一生糟蹋女人无数,脾气坏得很,从我知道了这些就老是做噩梦。”
秋玲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很多事情都是道听途说,真实情况不一定是这样的。”
振中说:“我就是很担心她会受苦,她不在我身边,我不能照顾她,我很牵挂。”
秋玲看着振中,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她心里暗暗地盘算起来。
秋玲毕竟是江湖上的人,消息比较灵通,她打听到了韩将军的府邸,骑着一匹快马单枪匹马地就去了。当然,她可不是莽撞的人,知道凡事要讲究策略,她这次只是先去探探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