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勒·凡尔纳在进证券交易所前后这四年多的时间里,没有发表过一篇小说,更不说什么有分量的作品。而且在证券交易所,他的生意清淡,不见起色;如果不是奥诺丽娜的哥哥鼎力相助和大力提携,恐怕凡尔纳一家的生计也难以维持。
俗话说,山河易改,禀性难移。人的禀性和积习的生成需要一个过程,然而一旦确立,改也难。儒勒·凡尔纳在第二帝国王朝复辟前后,很长时期,深居简出,郁闷孤愤,沉沦寡言,与昔日的他相比,判若二人,而在1857年结婚前前后后,他又恢复了昔日风采,谈笑风生,语惊四座。
如果说,当初儒勒·凡尔纳进证券交易所,是为了获得一种安身立命的地位,或者说是一种谋生手段,那么当他身临其境在证券交易所工作之后,他才发现金融家和文学家之间并非隔着阿尔卑斯山,而是曲径通幽;经纪人和小说家之间也可以结盟,戏剧家和掮客可以一身兼二用。儒勒·凡尔纳进了证券交易所的第二个发现,金融(自然证券也包括在内)是政治生活和经济活动的温度计和晴雨表。身在交易所,作为经纪人,不管你的意愿如何,必须了解法国、全欧洲和整个世界的重大政治事件并预测其发展,把握全国和全世界的经济活动和它的走向,要求你放眼全球,君临整个世界,这与他和英亚在120个台阶的塞纳河左岸高地上俯瞰巴黎的情景相比,则有洞天。
燕尔新婚之后,有人可能进入一种崭新的与过去迥然不同的新天地,改变生活和兴趣。而在儒勒·凡尔纳来说,新的生活不过是过去的延续。婚后,他袭故如常,积习不改,不仅住所不变,仍住在五层楼上;除了英亚搬到另一层楼外,连家具摆设仍保持原貌,充满书卷气氛。“金融家”依旧保持作家的作息时间,一年四季,无冬去夏,清晨,“闻鸡起舞”,五时准时起床。此时,儒勒·凡尔纳是作家,进入他那个终生写不完的“科学小说”(“奇异旅行”记)世界、驰骋、漫游、幻想。任何人不得干扰,任何事他不管,叫做“油瓶倒了也不扶”。早9时,奥诺丽娜准备好早点,合家共进早餐。饭后到了10点,儒勒·凡尔纳摇身一变,进入了“金融家”的角色。如此周而复始。
每天,世界发生的重大事件的冲击波,都会在证券交易所中得到回响。1857年,欧洲爆发了一场经济危机,工人被解雇,手工业破产,经济衰退,人心浮动,股市低迷。1857年5月10日印度爆发了人民起义,反对英国殖民主义的残暴统治。很快全国响应,印度教徒和伊斯兰教徒联手对敌,不久新德里解放。同年,由1854年开始的英法联军反对中国的第二次鸦片战争,处于胶着状态。经济危机、战争硝烟,都反映在证券交易所的股市行情上面,钟摆一样上下摆动。儒勒·凡尔纳作为经纪人要随时掌握各个国家的国库虚实,各行业甚至某大公司的盈亏情况……
儒勒·凡尔纳真的是一个合格的经纪人么?或者能够成为地道“金融家”么?那倒未必。但无疑是,他在证券交易所里学到了不少他过去无法也无处学到的东西,及时了解法国乃至全世界政治和经济动态和大事件,使他的视野从他的斗室、剧院和塞纳河左岸,一下子飞跃到全国和整个世界,他不觉得头晕目眩么?证券交易所里面的沸腾生活,能为儒勒·凡尔纳今后环绕月球,遨游太空提供什么样的帮助呢?
生活本身趣事多。在紧张忙碌中总会有忙里偷闲的机会,而在喧闹嘈杂、人声鼎沸的证券交易所里竟然有一个安静的角落。在儒勒当经纪人的证券交易所里也有几位“艺术界落魂者”,在休息时间常常在走廊一角聚首,谈天说地,海阔天空,交流见闻。有一位叫茹亚尔,后来他再次投身演艺界,做了“小城堡剧院”经理,他说凡尔纳“说俏皮话比做生意更成功。他能言善辩,爱开玩笑,对任何事情都抱怀疑态度……”还一个外号叫“老头子”维多说,凡尔纳“倾尽智略,口若悬河,冷嘲热讽……对当局大加挞伐。”还有一个叫马洛的朋友回忆说,凡尔纳“是我们中间最杰出的人物。他有一颗金子一般的心。这位活跃在交际场合的快乐男子汉,善于保守内心秘密”。另一位金融界资深的朋友巴斯塔说他是“一个冷静、敏感、不带个人偏见又和蔼可亲的混合体。他是一块回火钢,对朋友可以屈就,而在陌生人面前,又显得傲慢。他嗓门洪亮,语言专断,反应迅速。”连凡尔纳老先生后来也觉得儒勒城府深,认准了路不回头,说“如果谁有钥匙,便可打开他的心扉,但什么都不能让他披肝沥胆”。此外,滑稽剧院业主卡达亚克、主持《家庭博览》杂志瓦吕埃,接替凡尔纳书记职务的勒鲁瓦,还有编辑、小说家、音乐家等等许多人是这里的常客。自然,儒勒·凡尔纳是这个小圈子里的核心人物。
夜间,儒勒·凡尔纳享受着家庭的温馨,但他主要利用夜晚的暂短时间学习和积累资料。
从1858年夏天起,证券交易所的股市指数像发了疯似的,大幅摇摆,牛市和熊市交替出现。频繁跳跃。为此,证券交易所也打破常规,日夜守候在交易所里,像临战的“将军”。
1859年初夏,在交易所一次庆贺证券升值宴会上,阿里斯吉德·英亚,给凡尔纳两张轮船优待票,说是他哥哥阿尔弗莱德是圣纳塞尔航运公司代理商,给他们一次去苏格兰旅行机会。凡尔纳在7月15日致家信中说:“一周后我回南特。……我对此次旅行兴头十足。……我独自去,奥诺丽娜去亚眠。”大约7月底,他们从圣纳塞尔启程。这是儒勒·凡尔纳20多年来第一次真正的海上旅行。在圣纳塞尔港,儒勒不由得回想起12岁那一次不成功的印度旅行吧?正是在圣纳塞尔被他父亲捉回,还能体验到那种懊恼的感觉么?一种自嘲的微笑悄然爬上他的嘴角,遥远的童年回忆含有一丝苦涩滋味,卡罗利娜的影子又一次浮现脑际……
这种感觉被比斯开湾的大海气息一扫而光。夏天的比斯开湾,比起深秋季节站在苍凉的北海边,敦克尔克的铅灰色海水和灰濛濛的天空,又是一番景象,波涛汹涌,白浪涛天,海鸥三三两两逐船飞,太阳光芒在浪花间熠熠泛金……“蓝天碧海共一色,舟船海鸥比翼飞”的自然景观,固属使凡尔纳心旷神怡,不过此时他的兴趣是手持笔记本,向水手、轮机长、大副请教航海、海上事故和海难的情况,了解他们的种种海上奇遇。
苏格兰是儒勒·凡尔纳母系家族的故乡,他可以在这里寻根,又是司各脱的故里,司各脱的小说曾使少年儒勒入迷,也可以在这里探古寻幽。苏格兰到处弥漫着历史气息。但是,儒勒·凡尔纳此行对工业城市哥拉斯堡工业区,特别煤矿格外关注。8月31日那天,他们还看见了北极光。他们游览了苏格兰西面的赫布里底群岛,在慕尔岛上的芬格尔大岩洞中,久久不忍离去。这个神秘莫测的溶洞,对于凡尔纳的幻想的发展,有着重要影响。在他的后来的作品《地心游记》、《神秘岛》、《黑钻石》中,屡屡出现海底洞穴的描写。轮船过利物浦,在伦敦停泊数日,儒勒·凡尔纳在泰晤士造船厂和正在建造的《大东方》号船体边,流连忘返。这艘巨轮是超越时代的产物,和苏伊士运河一样,是19世纪的杰作,而且这个杰作是他的同胞布鲁内尔领导建造的。
此次环英旅行的收获是几本记满了旅行见闻和感想的笔记本和头脑中纷繁的印象。
冬天,儒勒·凡尔纳精神饱满,工作顺手。根据这次旅行见闻写了一本书,不成功,从未出版,出版商拒绝接收。后来,1882年《绿光》采用这些材料。看来,“立志”容易,“腾飞”难。他有些失望,在家信中向他父亲吐露了心曲:“……我仍然不自觉地按照头脑中的想法做下去。确实,我有过失去信心的时候,但我仍然确信我能达到目标。我又担心,因为我今年已32岁,从前我一向认为到35岁的时候将在文坛上有一个稳固的地位。”
后来,他又继续写一些“小玩艺儿”,先是《亚当纳客栈》,由英亚谱曲,还有《香泽庞先生》,在1860年上演,1861年,他和瓦吕埃合写的《围困十一天》剧本,于1861年公演。这是他青年时代的最后一部剧本。凡尔纳写剧本,已经轻车熟路,驾驭自如,但都是“小玩艺儿”,并无流传后世的杰作,哪怕像小仲马的《茶花女》那样的剧本,也没有。他对自己的剧本水平,颇有自知之明,当《围困十一天》上演第三天,即去南特别墅尚特内吃草莓去了。
儒勒·凡尔纳在南特与父母团聚,享受天伦之乐,被英亚的一封信给“葬送”了。英亚的哥哥,即那个轮船公司代理,又给他俩提供一次免费出海旅行的机会。可惜,是条运煤船,前往挪威、瑞典,为期10周,回航过丹麦。斯堪的纳维亚是凡尔纳向往已久的去处。尽管奥诺丽娜分娩在即,他还是启程北航去了。
1861年6月15日,运煤船从圣纳塞尔启航,通过英吉利海峡,进入北海;北海汹涌澎湃,奔腾咆哮。挪威沿岸被大海千年冲刷深深切入内陆的海湾,高耸峭拔,犬牙交错;岩崖光滑的小岛,星罗棋布,孤悬海外;远远延伸大海的陡峭的地岬,从轻纱般的雾霭中呈现出一抹淡绿,松柏林带郁郁苍苍,白桦林犹如身穿白纱的少女挽手玉立,欢迎远来的客人。乡间农舍,粉刷成五颜六色,翠绿、鹅黄、艳红、玫瑰红、淡紫、银白……五光十色,绚丽多彩,目不暇接。这里有千年积雪的冰峰,也有飞流千尺的瀑布,虽不如尼亚加拉大瀑布壮观,倒也飘逸洒脱。
这次旅行,没有坚持到底。船到哥本哈根,阿里斯吉德·英亚为创作他的《哈姆莱特》留在丹麦寻找灵感,而儒勒·凡尔纳匆匆返回巴黎。凡尔纳家的继承人,是个桀骜不驯的小家伙,脾气暴躁,动辄大哭大叫,弄得父亲六神无主,火气冲天,无法从事写作。最后,躲进了他几年前加入的《新闻俱乐部》。这家俱乐部是作家集会场所,并提供膳食。凡尔纳在这里结识了不少朋友,其中就有费利克斯·杜南逊,即纳德;还有一位是凡尔纳的老乡,布列塔尼人阿尔弗莱德·戴布雷,是印度通,一说起印度,眉飞色舞。
纳德,高大魁伟,硕大的脑袋,头上顶着火红浓密的卷发,形如满月的大脸盘,洋洋洒洒地栽满了钢须,高高的额头上像贴上五线谱,说明他奇思怪想多。纳德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奇才,他首次借助照明进行摄影;又是测量摄影的第一人,他把摄影提高到艺术高度,也是世界上第一位高空摄影家。1862年,纳德对航空着了魔,热衷于气球飞行。为此,他提议成立一个“航空协会”的团体,儒勒·凡尔纳和《航空学原理》作者德·拉·朗德尔为骨干。后来,纳德和同事们决定建造名为“巨人号”气球。纳德对凡尔纳的科学幻想有重要影响,也可以说是相互影响。
其实,儒勒·凡尔纳很早就对气球产生了浓厚兴趣,1851年就发表了《乘气球旅行》的小说,1861年写了一篇关于爱伦·坡的文章,后来又写了一篇关于纳德的气球计划的文章。1862年2月,他在家书中谈到爱伦·坡的小说《一个气球的骗局》,说他的气球,没有“鸭”(西方把“鸭”比作谣言,如“鸭子满街跑”就等于“谣言惑众”),也没有“鹅”,只有人。所以,要装备“一个绝对安全可靠的机械装置”。
当纳德为筹措制造气球的资金四处奔走的时候,凡尔纳关于乘气球中非探险的故事业已就绪,准备起飞了。纳德的气球用双层丝绸制成的,凡尔纳的气球同样是用双层丝绸制造的。到底是纳德看过凡尔纳的手稿,还是凡尔纳看过纳德的计划,抑或是一种巧合?我们不得而知,反正二位都是幻想家,又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