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刘福平让刘海书坐他的自行车一起回家。刘海书坚持不坐,说还要再锄一会,让刘福平先走。刘海书知道二叔那样说也不过客气话而已,并没有多少诚意,他那辆破自行车一个人骑着还可以,两个大男人坐在上面,那车子肯定很吃力。但如果刘海书真的当着答应了,刘福平也没啥说的,当然不答应更好。你可别小看那一辆呼呼啦啦到处都响的自行车,在当时的大蛤村也不多见,整个一个村里也没几户人家有。刘福平是村支书,不只从哪里弄了一辆,虽然刚买来就是个二手的,刘福平却当成个宝贝一样。不外借也不驮人,只有他老婆春香才有资格坐在他的自行车上。
待刘福平走后,刘海书朝路上看看,已不见刘福平的踪影。又锄了一会地,他也收工回家。他没走大路,沿着田间里的小路抄近道而行。走到横过村口的公路边,正好看见董大姐挎着个篮子沿着马路由北往南走往前走。刘海书急急忙忙加快脚步,嘴里一边大声吆喝:
“大姐,你这是去哪里啊?”董大姐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小伙扛着锄头一边向自己打招呼一边从田地里向自己走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刘海书。董大姐打趣道:
“是你啊,咋这么晚才收工,不打算吃早饭了?不会是给你老丈人家干活去了吧?”大蛤村和小蛤村两村相邻,田地也相邻着连成一片。
刘海书腼腆一笑:“收麦收秋这些大活是都去帮忙了,就怕这些小活,要是也总往人家家里跑,恐怕人家女方家里还嫌烦呢。”刘海书一脸窘相,不好意思的说道。
“看你还不好意思的,现在都兴这,一个女婿半个儿呢,这有啥不好意思的?”
“一个女婿半个儿是不假,可我这还没结婚呢,就是我愿意,不知道人家现在认不认我这半个儿啊?”刘海书一脸恳切的说道。
“结婚这还不是早晚的事,管他认不认得,你自己要先认得才行。你不去给将来的老丈母妈多干点活,讨好讨好,将来结婚时休想顺顺当当的,不难为难为你才怪呢,谁会平白无故的把自己的养了十几年的闺女嫁给你。”董大姐又说道,“我看你可要抓紧机会主动给丈母娘家出点力,等人家提出来,你就被动了。”一边说,一边爽朗地笑起来。
刘海书听了董大姐的话,不住的连连点头,说:“那多亏了大姐的提醒,我明儿就去丈母娘家,把眼下的农活都给他们干了。”说着,刘海书也笑起来。
说笑完了,刘海书急忙问道:“大姐,你这是到哪去啊?这饭时候的,正好到我家吃顿饭再走吧。”
“按说到了你们村该到你家吃饭,不过这地方离你家还有点远,我也已经吃过早饭了,吃午饭又太早,我还想早点去我那个妹妹家。昨晚她托人捎过来信说生了个大胖小子,我这是去看她呢。”董大姐满脸堆笑,一看就是心里有喜事的样子。
听此情况,刘海书不便再作挽留,和董大姐告辞,目送她远走。
刘海书是诚心诚意希望董大姐去他家吃饭,他和王丽梅之所以能订婚,多亏了董大姐从中做媒,董大姐是个热心肠的人。当时刘海书和王丽梅在钱万村砖厂一起干过半年活,自此两人相互认识,第二年开春在干活时,王丽梅和二姐一起去了另外一个砖厂,就再也没有见过刘海书。没想到两年之后的一个春天,董大姐和当地的媒人王金花亲自到刘海书家登门来给他提亲做媒,这才说成了他和王丽梅之间的婚事,促成了他们俩的姻缘。
回家的路上,刘海书一边走一边回想第一次见遇见董大姐的情景。
三年前的春天,刘海书经同村人介绍去砖厂干活,虽然他个头看着还可以,但是工头觉得他年纪小,怕他坚持不下来,就勉强说,你先试试吧,能撑下来这一天,明天你就来,撑不下来,就就先去找点别的活干,这活虽然挣的钱比别的活多点,但是个下力气的活,这个钱挣得不容易,是血汗钱啊。刘海书点头答应,急忙谢过工头。
整个砖坯厂的工作分两个部分,制砖坯是一部分,一台制砖机和一匹大马力柴油机,人们把一定湿度的泥土填进砖机进泥口,经机器搅拌挤压,从另一端的出口出来成型的泥胚,再经过一组钢丝切割,成为一块块砖坯;出来的砖坯由架子车拉到开阔的空地,再由人用钢叉把砖坯一块块码在地上,码成一条条整齐透风的坯架,等待晾晒风干。把砖坯从架子车上卸下来码在地上叫“上架”,上架时两人为一组,共分为五组,各组配三个拉砖胚的架子车。每天开工前根据前一天的产量制定当天各个组的任务量,哪个组先完成任务,可以先收工回家。直到最后一组上架的完成任务,整个工作组全部收工下班。
第一天干活,刘海书负责拉砖胚。拉砖胚的是整个制砖坯过程中最简单的活,但是也是各个工作中比较耗体力的活,工头是想让他自己知难而退,如果他真能坚持下来,那么,其他的什么活都不在话下。刘海书被分到董大姐那个组。在上架的五个组中,董大姐的那个组干活属于比较靠前的组,一般都是第二个或第三个完成任务。
刘海书第一天干这种活,体力上尽管没有大问题,但在耐力上还是有欠缺。那天上午,前一半的时间他都能紧跟其他人之后,接近中午时,他就感觉力不从心。前面的人拉的砖坯已经卸完又去装车,后面的人也已经拉着一车砖坯紧随其后,刘海书的双腿不知怎么没有了刚开始时的力气,想使劲赶快往前赶,但是就是使不出劲。虚汗开始湿透了他的衣服,豆大的汗滴顺着额头往下滚落。腿上和胳膊上都是汗水,握车辕把手的手背上也都是汗水,车辕把手也被沿着手臂流下来的汗水和路上扬起的尘土弄得黏糊糊的。刘海书紧咬牙关,猛地低头用力,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前拉车,双腿也因过度的用力开始发抖。突然,由于用力过度一不留神,握着车把的手一滑,车辕把手从紧握的手中滑脱,他一下子扑到在地上,车子也因失去平衡朝后面翻过去,一车砖坯一下子就掀翻在地上。刘海书扑通一声趴在地上,地上厚厚的尘土被他的身体砸的到处飞扬,刘海书感觉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本该因摔倒而感觉到的疼痛也没有丝毫感觉,他的身体已经麻木了。他真想就这样趴在地上好好歇一会再起来。可是,他不能,如果他稍有怠慢,被工头看出来,他肯定就会被劝回家,就会因此失去这个工作。
想到这里,刘海书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扑打一下满身的尘土,朝后面的人故作轻松的一笑,说,使劲太大,手滑脱了。一边说,一边急忙把翻倒的车子重新弄好,拉着空车一溜小跑着折回砖机,等着重新装车。他必须跑着去,否则会被工头看出来他是坚持不住了。透支体力的劳动,刘海书的心脏开始急速的跳动,心慌气短,虚弱的几乎想晕倒。再后来,虚汗也流完了,刘海书的皮肤变的苍白中透着一种焦黄。上架的董大姐看出了刘海书吃力的样子,知道他是刚来干这种工作还不能完全胜任,就对刘海书说:
“小兄弟,你不要着急,慢慢来,大不了我们组最后一个下班,也不能这样拼了命干啊,我看你是饿了吧,下次多吃点饭,吃饱了底气就足了。”董大姐也放慢了上架速度,让刘海书能得以喘息。
那天上午,刘海书那个组是倒数第二个完成任务,比最后一组也就快了几分钟。下班回家时,刘海书和到董大姐要同行一段路,他心里一直对董大姐怀着感激之情,他想对董大姐表示感谢,他说不出口“谢谢”两个字,总觉得用动动嘴皮子这样的简单的办法不足以表达那种情感。刘海书赶上董大姐,笨拙的说:“大姐,我帮你拿着袋子吧,你歇会手。”
上架的人都拿着一个自家做的布口袋,里面装着上架用的一副钢叉和手套,还有装水的大塑料瓶子等杂物。听到刘海书的话,董大姐扭头看看满脸是汗渍的刘海书,笑呵呵的说:
“不用了,这也不重。你就自己缓缓劲吧,我看今天可把你累坏了,中午多吃点饭,下午时间长,不比上午,你可要做好准备啊。”
见董大姐这么随和,刘海书自我解嘲似得笑笑说:“中午一定多吃几碗饭,下午大干一场,绝不掉队。”
“你可别光吃稀的啊,那可不顶事。”董大姐开玩笑说,同行的几个人也都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刘海书也跟着不好意思的笑,觉得一下子轻松多了。
那天下午开工前,工头没有分组,让自由结合,结合不了的由他分组。上午和刘海书一个组拉车送砖坯的两个人主动和别的人结合成了一组。很显然,他们不愿意再和刘海书一组,怕刘海拖后腿影响他们早下班,刘海书觉得很没面子,又不好说啥。他突然感觉自己现在就像鸡立鹤群一样,成了一个拖累人的乞讨者。虽然经过一隔壁上午他已经认识了几个人,但他现在还没资格主动邀请别人和他同组,他现在是一个弱者,只有比别人更强大的强者主动邀请别人组成一个组,才能让人乐意接受。而他,现在还没有这个资格,只能等着别人的挑选。很快,已经有两个组宣布组队成功,刘海书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他强忍着,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内心感到极大的屈辱。他假装毫不在意,显出一副无所谓的镇定样子。剩下还没有组好队的人来回走动,紧张的交换着意见,唯恐自己落单。人群闹哄哄的,喊叫声不绝于耳,刘海书心里焦急的等待着有人能邀请他加入他们的组,很快又有一个组要组好了。刘海书猛地站起来,他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周围还没有组好队的人,痛苦的咽了一口唾沫,嘴唇蠕动着,准备厚着脸皮对周围几个上午刚刚认识的人发出邀请。还没等他张口,那几个人突然就赶紧走开,抢在刘海书说话之前和别人结合了。刘海书感到彻底失望了,在心里咒骂着,这些平时憨厚朴实的人们,在有些时候竟是那样的恶毒尖刻,残忍冷酷到没有一点同情心,一点点的利益就让他们变出另一幅丑陋的嘴脸。刘海书本想站起来主动出击,不让自己陷入丢人尴尬之境,没想到莽撞的举动更让自己无地自容,像当众被人打了一记耳光,羞辱了一番一样。顿时,刘海书被气得脸上一整青一阵白,巨大的屈辱感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孤零零的站在人群中,像一个被众人嫌恶的小丑一样,他恨自己为什么生在这样一个世界上,为什么生在一个家境贫寒的农村。如果家里不这么穷,他也不会这么早就来这个鬼地方卖命挣钱。为了生存,他在自己还没有能力承受生活之重时就要靠自己的血汗来挣钱,却还要遭受这种奇耻大辱。他从来没有想到,靠自己的劳动和血汗,还会受人嫌恶和无言的羞辱。在这种痛苦的煎熬中,刘海书像一棵乱草丛中弱小的树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摇,孤苦可怜。
短短的几分钟,刘海书感受到了世间的炎凉冷暖。张开的嘴唇因不知说什么又紧紧地闭上,他感觉鼻子一阵酸溜溜的难受,眼泪几乎要奔涌出来。就在这时,董大姐扯起大嗓门喊道:
“谁加入我们组,上午和我们一个组的优先啊,刘海书,你还跟我们一个组吗?”
从到董大姐的粗声大气的喊声里,刘海书感受到了母亲般的温暖,他赶紧慌里慌张站起来,急急忙忙朝董大姐说道:“我赞成!”他生怕回答的慢了董大姐又改变了主意。慌乱中竟回答的驴唇不照马嘴。
“你赞成个啥啊?人家问你还跟不跟她一个组,你就说跟她一个组不就行啦,咋净跩洋词,你赞成,你以为这是让你投票表决啊?”不远处的工头冲着人群大声说道,惹得人们发出一阵哄笑。
刘海书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也跟着大家一起窘迫的笑起来。人群发出爽朗的笑声让刘海书一下子从羞辱的万丈深渊里跳出来。眼下让他最困难的难关终于在董大姐的友善的帮助下度过去了。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暂时放回了原处。
工头的话逗的董大姐也放声大笑,接着她又故意提高了嗓门,朝上午和她一组现在已经跑到别的组的那两个人的方向开玩笑说道:
“我想着也不会都是些叛徒,咋着也不能全都叛变了吧。”
“咦,我们才不是叛徒呢,我们这叫弃暗投明,选择更有前途的组织,和资本主义划清界限。”听到董大姐的话,上午和董大姐一组的那两个人也毫不示弱,针锋相对地向董大姐说道。惹得人群又是一片笑声。
“我看你俩才是资本主义呢。”董大姐又回击了一句,“谁还不是资本主义的,赶快加入我们组。大伟---老王---”董大姐冲着人群吆喝着,不再理会那两个人还在吵吵嚷嚷说些什么,自顾挑兵点将。
那天下午,刘海书用了点心思调整了工作节奏。前半晌,他没像上午那样一开始就不顾一切地使出浑身力气。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体力,能慢走就不快步,能快步走就不跑动,一有机会就得空休息,为后面的半晌保存实力。经过这样调整,后半晌,刘海书依然能跟着大家的节奏紧随其后,紧紧地咬紧前面那个人不落其后。到了收工,他们组比上午提前了一个名次完成了任务。卸完最后一车砖坯,刘海书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浑身像散了架似得腰酸背痛。原来一直提着劲,现在一散神,竟有些支持不住,两条腿又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不管怎么,最艰难的一天终于过去,自己终究是坚持了下来。明天,就能有底气的像工头证明自己也能胜任这份工作了。想到这里,他心里感觉开心极了。从此可以靠自己的劳动获得回报了,虽然这样付出的艰辛和血汗,回报的是少得可怜的的一点微薄收入,但毕竟是靠自己挣来的,并且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回报和付出之间是那样的不对等。他觉得生活已经如此眷顾他了,连感谢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生出对生活的怨恨。
他只有感谢,最应感谢的当属董大姐,她不但在他困难时向他伸出援助之手,还像一个母亲般保护了他的自尊,让他能够体面的面对生活的艰辛和困苦。吃苦受累他都不怕,他最怕的就是受到生活的羞辱,被人看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