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不可一世的少爷神情渐渐变化,哼了一声转身拨开人群,扬长而去。那个狗仗人势的奴才一看主子离去了,一把去夺女孩手中的银子,被汉卿一把牢牢抓住手腕:“主人都走了,怎么还有只狗在这里乱咬!乡亲们,要不要打?”凌厉的眼睛逼视着这个奴才节节后退。“该打!”群情义愤。
奴才一看阵势不妙,慌不择路落荒而逃。
“小妹妹,快起来。我看看。”汉卿一把把女孩拉起来,用手擦拭着嘴角的血渍。秀儿走上前,伸手将丝帕递给他。
待女孩子平静下来止住哭声。汉卿宽慰道:“快回家吧!这些银两只当是那个家奴付给你治疗打伤的钱。”说着,从自己怀里摸出一些碎银子,“这些,是我的一点心意。”将银子包好放入女孩的口袋里。
“柳儿给恩公叩头!多谢恩公搭救之恩!”咚咚咚几下,然后站起来撒腿跑进了人流。
秀儿站在汉卿身后,目送小女孩一点一点消失,收回视线看着面前依然蹲着的背影,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但秀儿只觉得一种压抑的凝重渐渐逼了过来,让人心生畏惧,不敢直视。
好半天,汉卿才立起来,掸去身上的浮尘。一声长叹:“走吧!”大步流星往前走。
秀儿急追两步,紧紧跟着,前面的身影仿佛一条如入无人之境的孤狼,闪过迎面而来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往前游走,满身的戾气和冷然让秀儿凝声。
渐渐地人越来越少,眼前的人脚步也缓和下来。秀儿赶上他的步子。偷偷窥视一下,此刻汉卿已经恢复常态。
秀儿犹豫了一下,“先生?”
汉卿回头,碰触到秀儿试探的眼神,脸色一缓,“秀儿,抱歉,让你受惊了。”看到汉卿脸色恢复如常,秀儿的心也略微一松,“先生,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哦,不妨直说。”
秀儿吸了一口气,整理一下稍稍凌乱的思绪,“妈妈和姑姑一直教我,“对人对事要懂得明哲保身。而先生近日之举,可想过后果?如果惹来杀身之祸怎么办?而那位少爷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之人,又岂是轻易得罪得起的?”
汉卿看着秀儿,看着秀儿一双澄明清澈而迷茫不解的眼睛。他觉得这个女孩子完全被青娘的思想给教化了。
他朗声说道:“如今之世,皆浑浑逐流之人。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犬马。因为追求着什么,所以就顾及着,而妈妈和姑姑教你明哲保身,是因为你要生存下去。而我今日之事,没有想过后果,因为我只是知道,如果我不这样做,那么当我走过这个街口,不,当我走过这个小姑娘,我的良心就会不安,我就会谴责自己!而在夜深人静,一人独处时,我的灵魂会时时不安。秀儿,当你看到那一切的时候,你能无动于衷吗?”
秀儿被他理直气壮而又直抒胸臆的话语所震撼,呐呐地摇了摇头,“不能,我也是满腔怒火,可周围那么多人不也作壁上观吗?”
“之所以他们作壁上观,是因为没有胆色去做。而我一生无所求。只求一个心情平静,所以恨则恨已,爱则深切。人活一世,总要遂了自己的性方才不枉此生。”
“秀儿啊!明哲保身没有错,可也不能失了自己的真性情!若一味的虚伪应酬冷漠,那和玩偶又有什么不同。到什么时候都不能让自己的良心泯灭!所谓处事圆滑者,也是外圆内方,内心深处的那一片纯净是始终要坚守的。所谓帮助也有很多种,对于恶者,为善之人,奸邪之人,我们不能帮。而对于弱者,受辱者,病残者我们为什么不帮呢?”汉卿的话语语重心长,眼中的期望让秀儿新潮涌动。
“多谢先生今日良言教诲!秀儿多日的忧虑茅塞顿开!良善者,秀儿定当诚心与之相交;伪善者,秀儿也必揭起虚假;做一个爱憎分明的人。”秀儿脸上浮现出近期稍有的明朗和坚定。
汉卿看着这时的秀儿,抬头看看升高的太阳,哈哈一笑:“世人皆说为人难,立名求利皆为贪,大巧无术真性情,我自逍遥度霄汉。”
凤翔大剧院,两扇朱漆大门将秀儿引进一个别有洞天的空间,中厅成正方形,几张深褐色的方桌旁摆放着几张方凳和高脚椅子。此时十多张桌子旁已有几张坐上了等待看戏的人。剩下的几张也一个或两个坐在那儿悠闲地嗑着瓜子、花生,身穿一身短打衣衫的伙计提着长嘴茶壶利索地来往穿梭于客人间。间或一声“伙计”,就见他高擎着茶壶闪避着客人走过去,离桌子有两三步远时,将茶壶的长嘴稍稍倾斜,顿时腾腾的热茶不偏不倚就注入茶杯,轻轻一点、一抬。茶满,而桌子上,滴水未沾。
秀儿暗暗惊奇于这伙计的娴熟与技巧。
汉卿稍稍示意,迎客的伙计远远地朝着这方鞠了一躬,又转身朝身后一位年方四十,着赭色长衫的中年人耳语一番。中年人顺着伙计的示意望这方看了一眼,脸色顿时笑逐颜开,大踏步地走过来,抱拳当握,寒暄几句,秀儿知道他就是戏院老板,姓岳名凤祥。“终于把先生盼来了。楼上请!”
汉卿以手相请,率先往楼上走去,秀儿紧随其后。木梯尽头,二楼一方画着岁寒三友的长屏出现在面前,转过屏风,往左右两侧是一条窄窄的回廊,秀儿随着汉卿往左,来到一个“暖春阁”的房门口。
岳老板伸手推开房门,三人相继走入房间,房内一张圆形木桌,桌上铺着缀满流苏的蓝色桌布,三张椅子上各有浅蓝色的靠垫,而房间的一侧,摆放着软榻。正对桌子的方向开着宽大的窗口,窗口正对着楼下的舞台。
老板招呼二人落座、上茶等一应点心后退出房间。秀儿站在窗口,朝楼下中厅望去,此时下面渐渐喧嚷起来。空着的几张桌子也坐满了人。而左右也传出低低的说话声和泠泠的笑声。可见二楼皆是单个的包厢。并且已经有人了。
秀儿观望了一阵,心想:看来关先生的戏剧真的很受欢迎,满场爆满!
思忖间,只见音乐过场想起,楼下顿时安静下来。秀儿赶紧凝神屏气一眼不眨地看着舞台。楔子过后,一老聃拄杖上场,咿呀唱腔圆润清脆,有力而激越,秀儿觉得那声音能够穿越空旷的戏院直入云霄。场内顿时喝彩叫好声一片。秀儿似是被这种欢闹的情绪所鼓动,站起身使劲鼓掌。
冯氏有三子陈良资、陈良叟、陈良佐,一女梅英。冯氏训子读书甚严,盖状元堂令其苦读。朝廷开科选士,大儿、二儿先后中头名状元。三儿夸下海口,以为必得头名状元。谁知状元另有其人,名王拱辰,后被冯氏招为女婿。三儿陈良佐仅中探花,被冯氏痛责。陈良佐羞愧之下,发愤攻读,再次应试,终于得中状元,却因接受民财孩儿锦又被冯氏责罚。寇准此时担负采访贤士之责,闻知此事,赞叹一门四状元,母贤子孝,奉旨加官赐赏。
一场戏,秀儿随着陈母的喜怒而起伏,更为结局一门四状元而拍手称赞,大有扬眉吐气的快意。剧中的陈母对儿子严中有爱。宽严相加的态度更让秀儿暗暗敬服。对于关汉卿,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与认识。
曲罢剧终,满场众人流水般散去,汉卿和秀儿与老板告别随着人潮步出剧院时,午时已过。秀儿着急于青娘的担心,请汉卿将她送回园子。
踏进园子,走下马车。秀儿与汉卿告别,汉卿去向青娘回话,秀儿准备回拢月阁。脚刚刚踏上台阶,听到低低的啜泣声传来,秀儿细细聆听,确定是从那排低矮的房屋那儿传来的。她犹豫了一下,转身向着哭声走去。走得越近,渐听到一声严厉的呵斥声:“克死人不偿命的臭丫头,你克死了你家小姐,没人要你,你才到了我们这儿,怎么还想害我不成?”啪啪两声,“今天,算是小小的惩罚,以后若再一脸糊涂相,不听吩咐,小心你的皮肉!”
哭声压抑,似是有无限悲痛而又无限畏惧。“怎么?没听到我的话?还是你本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回我一声是就不会?”
“是。”浓重的鼻音夹杂着畏惧低低回复着。秀儿听出是灵儿。她在门口停了下来。对于灵儿,她明白自己不该恨她,可感情上总过不去这个坎儿。各人有各人的际遇,随她吧!她转身走了两步,可屋内的哭声像是有很大的吸引力一样让她不得不转身推开门,走了进去。
地上跪着的正是灵儿,而她面前,一个和灵儿一样侍女装束的一个女孩正坐在椅子上悠闲惬意地吃着点心,秀儿记得和这个丫头曾有过一面之缘,是在风烟那儿见过的,叫罗烟。印象中一个挺灵巧懂事的丫头怎么一转眼就凶神恶煞一样。
看到有人进来,罗烟慌不迭站起来,一把拉起地上跪着的灵儿,“你看你,我都说了不和你计较了,你怎么还跪着。好像我欺负你似的。”一面朝着秀儿施礼,“罗烟见过秀儿小姐。”
秀儿点头示意,心里却已是恼怒异常。压了压心中的怒火,问:“这是怎么回事儿?灵儿,怎么跪在那儿?”罗烟赶忙伸手去拉灵儿,“她啊!也真是……”
“你闭嘴。我没问你。灵儿,你来回答。”秀儿找了张凳子坐下。
“我,这。”秀儿已经止住啜泣,慢慢腾腾地站起来。往秀儿身旁挪了挪,可依然吞吞吐吐。
“到底怎么回事儿?灵儿,今天我告诉你,很多事情别人帮不了你,你只能自己帮自己。你说我就听,不说我就走。只当我没来过。”秀儿说完站起欲走。
“秀儿小姐。”灵儿一把拉住秀儿的衣襟,“是这样的。今天上午,月妈妈让我到绮烟小姐那儿听候使唤,还没走,而罗烟姐姐却让我给教习坊的师傅送这个月的衣料。我担心去的晚绮烟小姐怪罪,所以就直接去了绮烟小姐那儿。谁知道刚刚月妈妈说罗烟没有去送衣料,责骂了她几句。而她就说都怪我。”
秀儿转过头,逼视着罗烟:“是这样吗?她说得没错吧!”
罗烟的脸色尴尬起来,眼珠转了转,“可灵儿应该……”
“灵儿应该先去把衣料领了给师傅们送去,然后再去绮烟那儿,对吧?”秀儿走过去,一手死死捏住罗烟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来,眼睛和自己的对视着,“我问你,你和灵儿你们两个谁是小姐?谁是丫头?你凭什么吩咐使唤灵儿?还让她给你跪下。你胆子不小啊!还有,刚刚我没进门的时候,你的那些指桑骂槐,侮辱谩骂我都听到了。以前没发现,真是一个尖牙利齿的丫头。你说,今天的事儿是我告诉月妈妈,还是咱们就地解决了呢?”
罗烟一张小脸已是苍白无色,“但凭秀儿小姐责罚。”
秀儿狠狠地松开她,罗烟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灵儿,过来。”灵儿应声挪了过来。
“刚才她是怎么打你,还回去!”秀儿斩钉截铁地说。
“这。”灵儿抬头哀求地看着秀儿,秀儿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灵儿看秀儿的态度不容妥协,就咬了咬牙,走到罗烟面前,犹豫了片刻,似是下了莫大的决心一样,“啪”的一声响亮的耳光落在罗烟脸上,继而又是一下。
秀儿的唇角露出一丝微笑,看着满脸通红的灵儿。心想:这丫头倒是真敢打!又问地上的罗烟:“这样处置,你可有意见?”
“没有,多谢秀儿小姐宽容。”罗烟点头如捣蒜。“那好!灵儿,你跟我来一下。罗烟,你也起来吧!”秀儿转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