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期,很多人像我一样住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记忆里的房屋就该是那样子的,每一垛墙都是用泥土堆积而成,每一个院子都是黄土地。对于很多人而言,应该已经模糊了时间的界限,大约是从哪一年开始离开了那个村庄,走进了车水马龙的城市。类似现在这么个时节,或许就是1993年的夏末秋初,我离开了这个村庄,来到了并不繁华的小县城。
如此掐指算算,我八岁之前的童年都是在这片村庄中度过的,记得那时候的水特别清澈,一群孩子放学后趟着小河回家,然后顺手就捧起没过脚踝的水喝起来,更有甚者有时还要先驱赶一下成群的蝌蚪或者拨开茂密的水草。现在想来,谁敢让孩子这么喝水的父母们,在这个年代估计都绝迹了。后来,就算是到了县城内的中小学阶段,下课跑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就狂喝一顿的日子也恍如昨日。当然,五讲四美的青少年都晓得还得排队。
就在这片土地上,年幼无知的我们曾经向往过各种各样的人生,虽然那时候对所谓人生的多种多样还一无所知。比如我曾经和堂哥坐在一块青石板上,这青石板自然不是江南的青石板。两个人展开了想象的翅膀幻想着有朝一日要是我们能有那么一个乌龟,我们提什么愿望和要求他都能够满足我们,那简直太美妙了。两个人一边幻想着,一边争先提了一堆愿望,仿佛乌龟就在我们脚下趴着等待去落实一样。目前想起当时的愿望实在一个都记不清楚了,但是那份激动却还久久留在那片心田。虽然迄今为止也没有那么一只乌龟,也不晓得有哪些愿望即便没通过乌龟也得到了实现,但是由此来看,不得不承认那句话,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这原因在于既然你那么无知,倒不如做梦碰碰运气看。
时隔二十多年,看着一间间几十年屹立不倒或者倒了一半的泥土墙,忍不住拿起镜头记录下来,印象里,这样的记录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每满心思绪却无以言表。我总是担心,自己疏浅的文笔无法正确表达和记录这年久失修的残垣断壁,背后的饱经风霜。在二十多年转瞬即逝的代入感中,甚至会觉得这墙的一步步残旧恰如我们的人生,这光景好比一个镜头从豆蔻年华跨到了垂垂老矣。虽然仅是而立之年,但这种飞逝感遍布脑海,充盈整个胸膛乃至呼吸都要急促起来。我想我不能再看这些了,每一处残垣断壁后面我都能够依稀记得这个家庭后面的故事,记得它们尚没完全残败时的样子。
童年的时候基本是在奶奶的照料下长大的,跟奶奶整日在一起的是胡同外的两个奶奶,其实按照年纪来说该都叫奶奶,按照辈分来讲其中一个该叫二娘,另一个叫做二奶奶。自从离开这小小的村庄后,一直到十几年前奶奶还是居住在这里的,每次回去探望奶奶,总是要连二娘和二奶奶一起探望。我的童年的每个夜晚,记忆中特别是夏天的夜晚,都是我跟了三位老人在胡同口铺一张草席,我或坐着或躺着,看着天空中明亮的星星和月亮听她们一遍拿蒲扇给我扇着风赶着蚊子,一遍挨个给我讲各种让我听得入迷的故事。后来奶奶也搬了出来,每次逢年过节回到这里,我总要独自去看望一下二老。二老每次见到我都比见到亲孙子还亲,至少我心里是这么觉得的。而在今年前些时候,二娘已经西去,后来再回去探望从探望两位变为探望一位的那种酸楚感,我想外人是不会懂得。二奶奶身体也大不如前,双耳已经完全失聪也有好几年了,每次我就跟她比划,或者就安静听她讲,讲一堆一堆的事情。每次送出门我总是忍着不去擦拭眼角的泪,然后静静地看她送我出门上车离去方才步履蹒跚的移回屋里。祖辈的年迈衰老,像极了这处处的残垣断壁,遮风挡雨几十年,任谁也抵挡不住岁月变迁带来的侵蚀。
小时候生活的这一片有两个村子紧紧相连,一个叫做杨桥村,一个叫做李家村,在两个村子中又夹杂了一些“贾”姓人家,于是这一大片村子外界统称为“贾杨李”,当然,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占比最少的“贾”姓排在前面叫,大抵只是因为顺口罢。这一片村子和很多北方村子是不一样的,村南和村北各有一条宽敞的大河向东奔流至黄河然后汇入渤海,它们分别叫做南河、北河。村中有七八处小到几十亩大到上百亩的池塘,各池塘之间相隔一条土路,下面都有想通的甬道相连,两条大河与各池塘之间更是有无数个甬道相通。如此一来,虽然不是江南水乡,可这北方村落从日落夕阳下望去波光粼粼,绿水浮鸭,杨柳垂堤,炊烟袅袅,水汽冉冉,俨然也一副恍若水乡的调调儿,唯独这些土墙茅屋的院落,全然没有徽派的别致。即便是现如今,到了如此残败的地步,依然没有太多的优雅遗风。有的仅仅是这残垣断壁给我留存的那些模糊的人和故事,以及现在看到后无尽酸楚却无可奈何的忧心忡忡。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诸如我这种眼神儿,是没法认准谁家的燕子何时飞来飞去的,我只记得在我家老屋里有很大的燕子窝,偶尔会看到他们飞进飞出的不亦乐乎,虽然那时候跟着堂哥他们上树掏鸟下水摸鱼的,但从来未曾惊扰过自己的燕子,这或许是一种莫名的默契,甚至是一种亲情。
那时候地我虽然无知,但是却总能够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大家都能够上树掏鸟窝,拿竹竿粘了面筋粘住知了,挽起裤腿站在水中弯下身子一会儿就能摸一条个头不小的鱼上来,更甚者还可以用弹弓击落站在枝头唱歌的不知名儿的各种鸟,去田间地头抓住个不知什么名儿的小动物等等。而这些,我全然不在行,整个童年仅仅收获过一只身材娇小的知了。那还是一个傍晚,跟堂哥等人在北河之北的坝堤树林中,摸着黑纯属运气的粘住了一只看起来病怏怏没吃饱的知了。然而我记得很清楚的是,这只整个童年唯一的收获还被堂哥缴获充公。所谓的充公,他是老大,给他就等于充公。我把我的各种不擅长定义为与众不同的同时,肯定了自己比别人想的多的优点,实际上,我也不晓得别人想的多还是少,自己倒是觉得那么年幼无知的我还会经常站在另一个我说不清楚的角度上来思考我说不清楚的人和事。
说起我的堂哥,比我大接近三岁的他是村里所有小朋友的头儿。当时他有个外号——“小地主”,村里大部分小朋友都害怕他,我也不知道这个威严是如何建立起来的,至少当时我的年龄不足以思考明白这个问题。我作为他的弟弟,自然是不会被人欺负的,村子里面我和两个堂弟在堂哥的庇护下过得心安理得不亦乐乎。但是所谓物极必反,不被欺负的童年估计这个世界上不大存在,而我的童年一直是被他欺负的。那时候我总是想,要是别人欺负我兴许还好点儿,可就是偏偏哥哥欺负我我不但不抱怨,完事儿了还一样屁颠屁颠儿的跟着人玩儿的热火朝天。也难免有时候欺负的无法承受了咬着牙跟他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完,继续被欺负。记忆犹新的一次,堂哥指示我和堂弟在池塘中打架,要求必须打,分出胜负才能上岸。我俩本来在水里玩儿的好好的,就那么立刻反目成仇一样开始往死里打,他弄着我的头往水里按,我拧着他的胳膊往水里压,从池底抓起烂泥互相糊到头上脸上去,整个弄得面目全非,而堂哥则坐在岸上乐的手舞足蹈不知道该如何庆祝。堂弟比我小四个月而已,两人最后貌似没分出个胜负,后来估计堂哥看累了,招呼我们上岸去。上岸之后才发现,刚才的角斗他已经看够了,给我们指派的新的任务。他抬手扔到我俩面前一条七八公分长的小鲫鱼,迎着阳光抬起眼对我俩说,你俩一人一半吃掉这个鱼。那一刻,虽然我年纪小,但是弱小的记忆力和流淌的岁月也无法让我忘却。我负责吃上半身,堂弟负责吃下半身。堂哥拿起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将鱼从中间一分为二,动作麻利的我都没等看清楚就把上半身塞到我手中了。后面的事情是,我一口咬下去,正好咬到了鱼的苦胆。哥哥,太苦了实在没法吃,咱不吃行不行?哥哥看我满口吐着唾沫星子开心的差点笑岔气儿,最后法外开恩的说,好吧好吧,你俩都别吃了。当时堂弟手里攥着下半截一脸的惊慌和庆幸,后来每每说起总会对我感恩戴德,多谢我先吃了苦胆,我以当事人的感受可以完全相信他的这份真诚,这绝不是闹着玩的。
诸如此类被堂哥欺负的事情不胜枚举,即便是如此依然不影响建立无法割舍的兄弟感情。坦白而言,人分男女这种意识也是堂哥给树立的。从堂哥进入小学开始便喜欢上了李家一个姑娘,名字至今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但是他还曾趁人父母不在家,带我到人家里面去玩儿,看的是15寸的黑白电视机演的哪吒闹海。那个姑娘在堂哥的人生中活到了小学毕业,初中后,邻村董家的姑娘便成了正儿八经的初恋情人,我不但记得这姑娘的名字,我还记得她家属于那个时代最早富起来的,家里有四辆推土车。当然,这些都是堂哥跟我说的,推土车我们那会儿叫链轨车,庞然大物轰轰隆隆的相当霸气。
董小姐的命运一如大家所知道的,四辆链轨车注定无法代替一片草原,我堂哥这匹野马,在几个月后弃她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乡里一个叫做大燕的姑娘。现在想来,大燕家虽然也没有广阔的草原但至少是有无边的天空,可以自由翱翔。这匹野马仿佛找到了同类一样,欣喜若狂,奔腾而往。直到有一天,他俩一个跑着一个飞着,就互相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