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什么语气?”
“总觉得奇怪,她说话一直都很平静,就好像被迫结婚的不是她,是另外的人。搞好卫生,她就去收拾房间,对筠潇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继子,也还是比较贤惠的礼数。一个读过大学、原本还出身不错的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对于这样的命运:家境败落、沦为抵债的牺牲品,居然不吭声,还有点默认的态度。要不就是她本性懦弱——可是一个人的性格可以从她的气质神情中不经意透露出来,再强大的演技派,在生活中也不可能永远不露马脚,筠潇一定也这么认为,她不会是个甘心认命的人。要不就是——她心里另有算盘。”
“至少她从来没有主动想嫁给莫腾辉,这是肯定的。”梅菲说,“莫腾辉是个周朴园式的人物。他以为,种上一屋子的菊花,就可以彰显自己有多重情,就可以掩饰他那好敛财的本性。才不可能呢。”
沁兰赞同道:“还是别苦心经营家庭秩序的好,这秩序,向来不该只由一个人制定。除了法律,没有任何东西是要认命无条件服从的。就算是法律,也不一定完美无缺,何况别的?”
世界总是在变,人也在变,这秩序,总有无法维系的一天。
到了梅菲的外公外婆家,梅菲也不犹豫,坦率地说:“外公外婆,今天我和沁兰这么晚了还来,就是想问你们一件事。”她拿出了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人,你们,认识吗?”
梅菲的外公外婆是再普通不过的老人家,唯一的女儿和女婿不幸过世后,唯一活着的亲人就只有梅菲这个外孙女了。老俩口上了年纪,对生活也不再渴求什么惊喜,也不是什么年轻时有过大作为的老一辈们。梅菲能平安地活着就是渴望了。
他们接过照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对着那张老照片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微微摇头、叹气,脸上写着阵阵无奈。完后放下照片,谁也不直接回答。外公问梅菲:“梅梅,这照片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是我男朋友的家里,他父亲的书房中看见的。放在一个相框里,端端正正地摆在办公桌上。”沁兰说。
“没错,我确实是把这照片偷拿了出来。”梅菲说,“外公外婆,你们年纪大了,别的事情可能记性不好,这个,你们不可能忘得掉。”
外公把照片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彩色的老照片再次呈现在大家眼前。
一个约年方二八的少女,有着一张精致圆润的鹅蛋脸,梳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脸上漾开一丝淡淡的微笑,那一双不是多妩媚却十分温柔娴静的双眸,至少在那个年代,甚是迷人。她站在一大片菊花丛中,一袭热情而不张扬的红衬衫,手持着一束素雅的白菊。各种颜色的菊花纷纷绽放,吐露生机。圣洁的白,灿烂的黄,温馨的粉,包围着贞静而又活泼的少女。
“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你妈妈的照片,还能回来。”外婆说,话语间透着一些哀愁,“有一天,我们发现她的相册里突然少了一张照片,她说是一个男学生问她要的。没想到,就是那个拿走这张照片的人,害了你妈妈。”
“那人叫什么名字?”梅菲迫切地问,“你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过去没这照片时,不提也就算了。现在看来,估计是早晚都瞒不下去的吧。”
外公缓缓说道:“那个男学生,用老旧的说法讲,就是个资产阶级份子。你也知道,他和你妈妈后来有过些什么事。那人姓莫……”
“叫莫腾辉?”梅菲直截了当地问。
“是的。”外公点了点头。
梅菲对这答案并不感到惊讶,沁兰也是。两人都表现得相当平静,但平静只可能是一时。
“妈妈和他的孩子,也就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出生的时候,确实是还没取名字就被带走了吧?”梅菲保持着外表的安之若素。
外婆又一次叹气:“就像贪官卷走一大笔公款一样,把我们的外孙带走了。这可怜孩子,一出生就没了母亲,我们都没看上几眼,没抱过几分钟,就断了踪迹。要是他还活着,应该有二十岁了。”
“真是冤家路窄。”沁兰苦笑着说,“我居然在跟你们仇家的儿子交往,而你们仇家的儿子,却又是你们心心念念的外孙!”
“难道?”外公警觉起来。
“莫筠潇——本来父亲给他取的名字叫莫玉麟,他只知道自己是沁兰的男朋友,只知道我是沁兰的闺蜜,却不知道,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自小失去母亲,跟父亲关系冷淡,现在还要面对跟自己几乎同龄的,居心不明的继母。”梅菲说得很惨淡,“莫腾辉说筠潇的母亲极其喜爱菊花,他又对我的长相感到面熟,我就留心眼了。不能让莫腾辉逍遥下去,他一个人种出的苦果,还得他独自吃下去。”
“梅梅,你不要在这事上认死理。”外婆劝她,“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就算莫腾辉死了,那也救不回你妈妈。就看在你哥哥的份上,莫腾辉再不择手段也毕竟是他的父亲啊!你也还小,容易感情用事,要是因为一时的任性把自己给拖下水,多不值得!”
梅菲自然是反对的:“可他是妈妈唯一的儿子,难道让他一辈子都不知道他的母亲为了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不该受的罪?一辈子被他那父亲,那害死他母亲的人,那个仗着自己权势的家长掌控着?外公外婆,你们不可能让他稀里糊涂地侍奉那样的家庭过一辈子吧?”
“我们当然不会。但是,有这个心,没那个力,又能怎样呢?”外婆还是委婉地说道,“就算我们去告莫腾辉,让他罪有应得,筠潇又要怎么去接受这一切?你妈妈照样回不来……”
“梅梅。我知道你可能不理解我和你外婆,但对于年纪越来越大的人来说,是真的不希望好好的日子里再生什么事端。筠潇肯定有自己的生活,他已经是成年人了,我们不应该用这些上一辈的恩怨来打扰他的生活。”外公说得语重心长,“当然,如果他碰上了什么不如意的,我们这把老骨头,要是能帮他点什么,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梅菲没有再辩解:“我懂,我们不会对他做什么,我们也没有傻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只是,已经去世的妈妈尽管无法再复活,还活着的人,总有办法改变命运!高高在上的人,爬得越高,摔得越惨——只要,他的良心还有一点黑!”
“我们不会那么想不开的,世界上多的是更想不开的人。”沁兰淡淡地说。
离开外公外婆家,回到家中,梅菲就说上了:“我不会跟外公外婆一样宽容大度,虽然他们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这种事,对筠潇的影响最大了,可他又偏偏是最无辜最不该承受的。不过,让坏人逍遥,会让更多的好人受罪!不到万不得已,不到时机成熟,我是一个字也不会告诉筠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