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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李玉英狱中讼冤(3)

李承祖吹起火种,焚化纸钱,望空哭拜一回。起来仔细寻觅,团团走遍,但见白骨交加,并没一个全尸。原来赵总兵杀退贼兵,看见尸横遍野,心中不忍,即于战场上设祭阵亡将士,收拾尸骸焚化,因此没有全尸遗存。李承祖寻了半日,身子因倦,坐于乱草之中,歇息片时。忽然想起:“征战之际,遇着便杀,即为战场,料非只此一处。正不知爹爹当日丧于那个地方?我却专在此寻觅,岂不是个騣子?”却又想道:“我李承祖好十分蒙憧!爹爹身死已久,血肉定自腐坏,骸骨纵在目前,也难厮认。若寻认不出,可不空受这番劳碌!”心下苦楚,又向空祷告道:“爹爹阴灵不远,孩儿李承祖千里寻访至此,收取骸骨。怎奈不能识认!爹爹,你生前尽忠报国,死后自必为神。乞显示骸骨所在,奉归安葬,免使暴露荒丘,为无祀之鬼!”祝罢,放声号哭。又向白骨丛中,东穿西走一回。看看天色渐晚,料来安身不得,随路行走,要寻个歇处。行不上一里田地,斜插里林子中,走出一个和尚来。那和尚见了李承祖,把他上下一相,说道:“你这孩子,好大胆!此是什么所在,敢独自行走?”李承祖哭诉道:“小的乃京师人氏,只因父亲随赵总兵出征阵亡,特到此寻觅骸骨归葬。不道没个下落,天又将晚,要觅个宿处。师父若有庵院,可怜借歇一晚,也是无量功德!”那和尚道:“你这小小孩子,反有此孝心,难得!难得!只是尸骸都焚化尽了,那里去寻觅?”李承祖见说这话,哭倒在地。那和尚扶起道:“小官人!哭也无益。且随我去住一晚,明日打点回家去罢!”

李承祖无奈,只得随着和尚,又行了二里多路,来到了个小小村落,看来只有五六家人家。那和尚住的是一座小茅庵,开门进去,吹起火来,收拾些饭食,与李承祖吃了。问道:“小官人,你父亲是何卫军士?在那个将官部下?叫甚名字?”李承祖道:“先父是锦衣卫千户,姓李名雄。”和尚大惊道:“原来是李爷的公子!”李承祖道:“师父!你如何晓得我先父?”和尚道:“实不相瞒,小僧原是羽林卫军人,名叫曾虎二,去年出征,拨在老爷部下。因见我勇力过人,留我帐前亲随,另眼看承。许我得胜之日,扶持一官。谁知七月十四,随老爷上阵,先斩了数百馀级,贼人败去。一时恃勇,追逐十数里,深入重地。贼人伏兵四起,围裹在内。外面救兵又被截住,全军战没,止存老爷与小僧二人。各带重伤,只得同伏在乱尸之中。到深夜起来逃走,不想老爷已死。小僧望见旁边有一带土墙,随负至墙下,推倒墙土掩埋。那时贼兵反拦在前面,不能归营。逃到一个山湾中,遇一老僧,收留在庵。亏他服事,调养好了金疮,朝暮劝化我出家。我也想死里逃生,不如图个清闲自在,因此依了他,削发为僧。今年春间,老师父身故,有两个徒弟道我是个氵吞来僧,不容住在庵中。我想既已出家,争甚是非?让了他们,要往远方去。行脚经过此地,见这茅庵空间,就做个安身之处,往远近村坊抄化度日。不想公子亲来,天遣相遇!”李承祖见说父亲尸骨尚在,倒身拜谢。和尚连忙扶住,又问道:“公子恁般年娇力弱,如何家人也不带一个,独自行走?”李承祖将中途染病,苗全抛弃逃回,亏老妪救济前后事细细说出。又道:“若寻不见父亲骨殖,已拚触死沙场。天幸得遇吾师,使父子皆安。”和尚道:“此皆老爷英灵不泯,公子孝行感格,天使其然。只是公子孑然一身,又没盘缠,怎能够装载回去?”公子道:“意欲求本处官府设法,不知可肯?”和尚笑道:“公子差矣!常言道:官情如纸薄。总然极厚相知,到得死后,也还未可必,何况素无相识?却做恁般痴想!”李承祖道:“如此便怎么好?”和尚沉吟半晌,乃道:“不打紧,我有个道理在此。明日将骸骨盛在一件家伙之内,待我负着,慢慢一路抄化至京,可不好么?”李承祖道:“吾师肯恁般用情,生死衔恩不浅!”和尚道:“我蒙老爷识拔之恩,少效犬马之劳,何足挂齿!”

到了次日,和尚向邻家化了一只破竹笼,两条索子,又借柄锄头,又买了几陌纸钱,锁上庵门,引李承祖前去。约有数里之程,也是一个村落,一发没个人烟。直到土墙边放下竹笼,李承祖就哭啼起来。和尚将纸钱焚化,拜祝一番,运起锄头,掘开泥土,露出一堆白骨。从脚上逐节儿收置笼中,掩上笼盖,将索子紧紧捆牢,和尚负在背上。李承祖掮了锄头,回至庵中。和尚收拾衣钵被窝,打个包儿,做成一担,寻根竹子,挑出庵门。把锄头还了,又与各邻家作别,央他看守。二人离了此处,随路抄化,盘缠尽是有馀。不则一日,已至保安村。李承祖想念那老妪的恩义,径来谢别。谁知那老妪自从李承祖去后,日夕挂怀,染成病症,一命归泉。有几个亲戚,与他备办后事,送出郊外,烧化久矣。李承祖问知邻里,望空遥拜,痛哭一场,方才上路。共行了三个多月,方达京都。离城尚有十里之远,见旁边有个酒店。和尚道:“公子且在此少歇。”齐入店中,将竹笼放于桌上,对李承祖说道:“本该送公子到府,向灵前叩个头儿才是。只是我原系军人,虽则出家,终有人认得。倘被拿作逃军,便难脱身。只得要在此告别,异日再图相会!”李承祖垂泪道:“吾师言虽有理,但承大德,到我家中,或可少尽。今在此处,无以为报,如之奈何?”和尚道:“何出此言!此行一则感老爷昔日恩谊,二则见公子穷途孤弱,故护送前来,那个贪图你的财物!”正说间,酒保将过酒肴,和尚先摆在竹笼前祭奠,一连叩了四五个头,起来又与李承祖拜别,两下各各流泪。饮了数杯,算还酒钱,又将钱雇个生口,与李承祖乘坐,把竹笼教脚夫背了。自己也背上包裹,齐出店门,洒泪而别。有诗为证:欲收父骨走风尘,千里孤穷一病身。老妪周旋僧作伴,皇天不负孝心人。

话分两头。却说苗全自从撇了李承祖,雇着生口赶到家中。只说已至战场,无处觅寻骸骨,小官人患病身亡。因少了盘缠,不能带回,就埋在彼。暗将真信透与焦氏。那时玉英姊妹一来思念父亲,二来被焦氏日夕打骂,不胜苦楚。又闻了这个消息,愈加悲伤。焦氏也假意啼哭一番。那童仆们见家主阵亡,小官人又死,各寻旺处飞去。单单剩得苗全夫妻和两个养娘,门庭冷如冰炭。焦氏恨不得一口气吹大了亚奴,袭了官职,依然热闹。又闻得兵科给事中上疏,奏请优恤阵亡将士,圣旨下在兵部查复。焦氏多将金银与焦榕,到部中上下使用,要谋升个指挥之职。那焦榕平日与人干办,打惯了偏手,就是妹子也说不得也要下只手儿。一日,焦榕走来回覆妹子说话,焦氏安排酒肴款待。原来他兄妹都与酒瓮同年,吃杀不醉的。从午后吃起直至申牌时分,酒已将竭,还不肯止,又教苗全去买酒。苗全提个酒瓶走出大门,刚欲跨下阶头,远远望见一骑生口,上坐一个小厮,却是小主人李承祖。吃这惊不小!暗道:“原来这冤家还在!”掇转身跑入里边,悄悄报知焦氏。焦氏即与焦榕商议停当,教苗全出后门去买砒霜。二人依旧坐着饮酒,等候李承祖进来。不题。

且说李承祖到了自家门首,跳下生口,赶脚的背着竹笼,跟将进来。直至堂中,静悄悄并不见一人,心内伤感道:“爹爹死了,就弄得这般冷落!”教赶脚的把竹笼供在灵座上,打发自去。李承祖向灵前叩拜,转念去时的苦楚,不觉泪如泉涌,哭倒在拜台之上。焦氏听得哭声,假意教丫头出来观看。那丫头跑至堂中,见是李承祖,惊得魂不附体,带跌而奔,报道:“奶奶,公子的魂灵来家了!”焦氏照面一口涎沫,道:“啐!青天白日这样乱说!”丫头道:“见在灵前啼哭!奶奶若不信,一同去看。”焦榕也假意说道:“不信有这般奇事!”一齐走出外边。李承祖看见,带着眼泪向前拜见。焦榕扶住道:“途路风霜,不要拜了。”焦氏挣下几点眼泪,说道:“苗全回来,说你有不好的信息,日夜想念,懊悔当初教你出去。今幸无事,万千之喜了!只是可曾寻得骸骨?”李承祖指着竹笼道:“这个里边就是!”焦氏捧着竹笼,便哭起天来。玉英姊妹,已是知得李承祖无恙,又惊又喜,奔至堂前,四个男女,抱做一团而哭。哭了一回,玉英道:“苗全说你已死,怎地却又活了?”李承祖将途中染病,苗全不容暂停,直至遇见和尚送归始末,一一道出。焦榕怒道:“苗全这奴才恁般可恶!待我送他到官,活活敲死,与贤甥出气!”李承祖道:“若得舅舅主张,可知好么!”焦氏道:“你途中辛苦了,且进去吃些酒饭,将息身子。”遂都入后边。

焦榕扯李承祖坐下,玉英姊妹,自避过一边。焦氏一面教丫头把酒去热,自己踅到后门首,恰好苗全已在那里等候。焦氏接了药,吩咐他停一回进来。焦氏到厨下,将丫头使开,把药倾入壶中,依原走来坐下。少顷,丫头将酒镟汤得飞滚,拿至桌边。焦榕取过一只茶瓯,满满斟一杯,递与承祖道:“贤甥,借花献佛,权当与你洗尘。”承祖道:“多谢舅舅!”接过手放下,也要斟一杯回敬。焦榕又拿起,直推至口边道:“我们饮得多了,这壶中所存有限,你且乘热饮一杯。”李承祖不知好歹,骨都都饮个干净。焦榕又斟过一杯道:“小官人家须要饮个双杯。”又推到口边。那李承祖因是尊长相劝,不敢推托,又饮干了。焦榕再把壶斟时,只有小半杯,一发劝李承祖饮了。那酒不饮也罢,才到腹中,便觉难过,连叫肚痛。焦氏道:“想是路上触了臭气了。”李承祖道:“也不曾触甚臭气。”焦氏道:“或者三不知,那里觉得!”须臾间药性发作,犹如钢枪攒刺,烈火焚烧,疼痛难忍,叫声:“痛死我也!”跌倒在地。焦榕假惊道:“好端端地,为何痛得恁般利害?”焦氏道;“一定是绞肠沙了。”急教丫头扶至玉英床上睡下,乱攧乱跌,只叫难过。慌得玉英姊妹手足无措,那里按得他住!不消半个时辰,五脏迸裂,七窍流红,大叫一声,命归泉府!旁边就哭杀了玉英姊妹,喜杀了焦氏婆娘,也假哭几声。焦榕道:“看这模样,必是触犯了神道,被丧煞打了。如今幸喜已到家里,还好。只是占了甥女卧处,不当稳便。就今夜殓过,省得他们害怕。”焦氏便去取出些银钱。

那时苗全已转进前门,打探听得里边哭声鼎沸,量来已是完帐,径走入来。焦氏恰好看见,把银递与苗全,急忙去买一具棺木,又买两壶酒,与苗全吃够一醉。先把棺木放在一门厢房里,然后揎拳裸臂,跨入房中,教玉英姊妹走开。向床上翻那尸首,也不揩抹去血污,也不换件衣服,伸着双手,便抱起来。一则那厮有些蛮力,二则又趁着酒兴,三则十数岁孩子,原不甚重,轻轻的托在两臂,直至厢房内盛殓。玉英姊妹,随后哭泣。谁知苗全落了银子,买小了棺木,尸首放下去,两只腿露出了五六寸。只得将腿儿竖起,却又顶浮了棺盖。苗全扯来拽去,没做理会。玉英姊妹看了这个光景,越发哭得惨伤。焦氏沉吟半响,心生一计。把玉英姊妹并丫头都打发出外,掩上门儿,教苗全将尸首拖在地上,提起斧头,砍下两只小腿,横在头下,倒好做个枕儿。收拾停当,钉上棺盖,开门出来,焦榕自回家去。玉英觑见棺已钉好,暗想道:“适来放不下,如何打发我姊妹出来了,便能钉上棺盖?难道他们有甚法术,把棺木化大了,尸首缩小了?”好生委决不下。过了两日,焦氏备起衣衾棺椁,将丈夫骸骨重新殓过,择日安葬祖茔。恰好优恤的覆本已下:李雄止赠忠勇将军,不准升袭指挥。焦氏用费若干银两,空自送在水里。到了安葬之日,亲邻齐来相送。李承祖也就埋在坟侧。偶有人问及,只说路上得了病症,到家便亡。那亲戚都不是切己之事,那个去查他细底。可怜李承祖沙场内倒挣挫得性命,家庭中反断送了残生。正是:

非故翻如故,宜亲却不亲。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常言道:痛定思痛。李承祖死时,玉英慌张慌智不暇致详,到葬后渐渐想出疑惑来。他道:“如何不前不后,恰恰里到家便死,不信有恁般凑巧!况兼口鼻中又都出血,且不拣个时辰,也不收拾个干净,棺木小了,也不另换,哄了我们转身,不知怎地,胡乱迭入里面。那苗全听说要送他到官,今半句不题,比前反觉亲密,显系是母亲指使的。看起那般做作,我兄弟这死,必定有些蹊跷!”心中虽则明白,然亦无可奈何,只索付之涕泣而已。那焦氏谋杀了李承祖之后,却又想道:“这小杀才已除,那几个小贱人,日常虽受了些磨折,也只算与他拂养。须是教他大大吃些苦楚,方不敢把我轻觑。”自此日逐寻头讨脑,动辄便是一顿皮鞭,打得体无完肤。却又不许啼哭,若还则一则声,又重新打起。每日止给两餐稀汤薄粥,如做少了生活,打骂自不消说,连这稀汤薄粥也没有得吃了。身上的好衣服,尽都剥去,将丫头们的旧衣旧裳,换与穿着。腊月天气,也只得三四层单衣,背上披一件旧绵絮。夜间止有一条藁荐,一条破被单遮盖,寒冷难熬,如蛆虫般搅做一团,苦楚不能尽述。玉英姊妹捱忍不过,几遍要寻死路。却又指望还有个好日,舍不得性命,互相劝解。真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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