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龙约他明日早会。只留得一个善饮的为伴,一个会行船的持篙,下在站船中回来。经过米店河头,店中已扃闭得严密。其时河中赏月,归舟吹唱过往的甚多。米店里头人,安心熟睡。懒龙把船贴米店板门住下。日间看在眼里,有米一囤在店角落中,正临水次近板之处。懒龙袖出小刀,看板上有节处一挖,那块木节囫囵的落了出来,板上老大一孔。懒龙腰间摸出竹管一个,两头削如藕披。将一头在板孔中,插入米囤。略摆一摆,只见囤内米簌簌的从管里泻将下来,就如注水一般。懒龙一边对月举杯,酣呼跳笑,与泻米之声相杂,来往船上多不知觉。那家子在里面睡的,一发梦想不到了。看看斗转参横,管中没得泻下,想来囤中已空,看那船舱也满了。便叫解开船缆,慢慢的放了船去。
到一僻处,众偷皆来。懒龙说与缘故,尽皆抚掌大笑。懒龙拱手道:“聊奉列位众分,以答昨夜盛情。”竟自一无所取。那米店直到开囤,才知其中已空,再不晓得是几时失去,怎么样失了的。
苏州新兴百柱帽。少年浮浪的,无不戴着装幌。南园侧东道堂白云房一起道士,多私下置一顶,以备出去游耍,好装俗家。一日夏月天气,商量游虎丘,已叫下酒船。有个纱王三,乃是王织纱第三个儿子,平日与众道士相好,常合伴打平火。众道士嫌他惯讨便宜,且又使酒难堪,这番务要瞒着了他。不想纱王三已知道此事,恨那道士不来约他,却寻懒龙商量,要怎生败他游兴。懒龙应允。即闪到白云房,将众道常戴板巾尽取了来。纱王三道:“何不取了他新帽,要他板巾何用?”懒龙道:“若他失去了新帽,明日不来游山了,有何趣味?你不要管,看我明日消遣他。”纱王三终是不解其意,只得由他。
明日,一伙道士轻衫短帽,装束做少年子弟,登舟放浪。懒龙青衣相随下船,蹲坐舵楼。众道只道是船上人,船家又道是跟的侍者,各不相疑。开得船时,众道解衣脱帽,纵酒欢呼。懒龙看个空处,将几顶新帽卷在袖里。腰头摸出昨日所取几顶板巾,放在其处。行到斟酌桥边,拢船近岸,懒龙已望岸上跳将去了。
一伙道士正要着衣帽,登岸潇洒,寻帽不见,但有常戴的纱罗板巾压摺整齐,安放做一堆在那里。众道大嚷道:“怪哉,怪哉。我们的帽子多在那里去了?”船家道:“你们自收拾,怎么问我?船不漏针,料没失处。”众道又各处寻了一遍,不见踪影。问船家道:“方才你船上有个穿青的瘦小汉子,走上岸去。叫来问他一声,敢是他见在那里?”船家道:“我船上那有这人?是跟随你们下来的。”众道嚷道:“我们几曾有人跟来?这是你串同了白日撞偷了我帽子去了。我们帽子,几两一顶结的,决不与你干休。”扭住船家不放。船家不服,大声嚷乱。岸上聚起无数人来,蜂拥争看。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子弟,扑的跳下船来道:“为什么喧闹?”众道与船家各各告诉一番。众道认得那人,道是决帮他的。不匡那人正色起来,反责众道道:“列位多是羽流,自然只戴板巾上船。今板巾多在那里,再有什么百柱帽?分明是诬诈船家了。”看的人听见,才晓得是一伙道士,板巾见在,反要诈船上赔帽子,发起喊来。就有那地方游手好闲几个揽事的光棍来出尖,伸拳掳手道:“果是贼道无理。我们打他一顿,拿来送官。”那人在船里摇手指住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等他们去了罢。”那人忙跳上岸。众道怕惹出是非来,叫快开了船。一来没了帽子,二来被人看破,装幌不得了,不好登山,怏怏而回。枉费了一番东道,落得扫兴。
你道跳下船来这人是谁?正是纱王三。懒龙把板巾换了帽子,知会了他,趁扰攘之际,特来证实道士本相,扫他这一场。道士回去,还缠住船家不歇。纱王三叫人将几顶帽子送将来还他,上复道:“以后做东道,要洒浪那帽子时,千万通知一声。”众道才晓得是纱王三耍他。又曾闻懒龙之名,晓得纱王三平日与他来往,多是懒龙的做作了。
其时邻境无锡有个知县,贪婪异常,秽声狼藉。有人来对懒龙道:“无锡县官衙中金宝山积,无非是不义之财。何不去取他些来?分惠贫人也好。”懒龙听在肚里,即往无锡地方,晚间潜入官舍中,观看动静。那衙里果然富贵,但见:
连箱锦绮,累架珍奇。元宝不用纸包,叠成行列;器皿半非陶就,摆满金银。大象口中牙,蠢婢将来揭火;犀牛头上角,小儿拿去盛汤。不知夏楚追呼,拆了人家几多骨肉;更兼苞苴混滥,卷了地方到处皮毛。费尽心,要传家里子孙;觍着面,且认民之父母。
懒龙看不尽许多奢华,想道:“重门深锁,外边梆铃之声不绝,难以多取。”看见一个小匣,十分沉重,料必是精金白银,溜在身边。心里想道:“官府衙中之物,省得明日胡猜乱猜,屈了无干的人。”摸出笔来,在他箱架边墙上,画着一枝梅花,然后轻轻的从屋檐下望衙后出去了。
过了两三日,知县简点宦囊,不见一个专放金子的小匣儿。约有二百余两金子在内,价值一千多两银子。各处寻看,只见旁边画着一枝梅,墨迹尚新。知县吃惊道:“这分明不是我衙里人了。卧房中谁人来得?却又从容画梅为记!此不是个寻常之盗,必要查他出来。”遂唤取一班眼明手快的应捕,进衙来看贼迹。
众应捕见了壁上之画,吃惊道:“复官人,这贼小的们晓得了,却是拿不得的。此乃苏州城中神偷,名曰懒龙。身到之处,必写一枝梅在失主家为认号。其人非比等闲手段,出有入无,更兼义气过人,死党极多。寻他要紧,怕生出别事来。失去金银还是小事,不如放舍罢了。不可轻易惹他。”知县大怒道:“你看这班奴才!既晓得了这人名字,岂有拿不得的?你们专惯与贼通同,故意把这等话党庇他。多打一顿大板才好!今要你们拿贼,且寄下在那里。十日之内不拿来见我,多是一个死。”应捕不敢回答。知县即唤书房写下捕盗批文,差下捕头两人,又写下关子,关会长、吴二县,必要拿那懒龙到官。应捕无奈,只得到苏州来走一遭。
正进阊门,看见懒龙立在门口,应捕把他肩胛拍一拍道:“老龙,你取了我家官人东西罢了,卖弄什么手段,画着梅花?今立限与我们,必要拿你到官,却是如何?”懒龙不慌不忙道:“不劳二位费心,且到店中坐坐细讲。”
懒龙拉了两个应捕,一同到店里来,占副座头吃酒。懒龙道:“我与两位商量:你家县主果然要得我紧,怎么好累得两位?只要从容一日,待我送个信与他,等他自然收了牌票,不敢问两位要我,如何?”应捕道:“这个虽好,只是你取得他的忒多了,他说多是金子,怎么肯住手?我们不同得你去,必要为你受亏了。”懒龙道:“就是要我去,我的金子也没有了。”应捕道:“在那里了?”懒龙道:“当下就与两位分了。”应捕道:“老龙不要取笑。这样话,当官不是耍处。”懒龙道:“我平时不曾说诳语,原不取笑。两位到宅上去,一看便见。”扯着两个人耳朵说道:“只在家里瓦沟中去寻就有。”应捕晓得他手段,忖道:“万一当官这样说起来,真个有赃在我家里,岂不反受他累?”遂商量道:“我们不敢要老龙去了,而今老龙待怎么吩咐?”懒龙道:“两位请先到家,我当随至。包管知县官人不敢提起,决不相累就罢了。”腰间摸出一包金子,约有二两重,送与两人道:“权当盘费。”从来说:“公人见钱,如苍蝇见血。”两个应捕看见赤艳艳的黄金,怎不动火?笑欣欣接受了。就想:“此金子未必不就是本县之物?”一发不敢要他同去了。两下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