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筑玉、瑶月两位夫人等到黄昏时候,不见任生到来,叫如霞拿灯去后花园中隔墙支会一声。到得那里,将灯照着树边,只见秋千索子挂向墙里边来了。元来任君用但是进来了,便把索子收向墙内,恐防挂在外面有人瞧见,又可以随着尾他踪迹,故收了进来,以此为常。如霞看见,晓得任生已自进来了,忙来回复道:“任先生进来过了,不到夫人处,却在那里?”筑玉夫人想了一想,笑道:“这等,有人剪着绺去也。”瑶月夫人道:“料想只在这两个丫头处。”即着如霞去看。如霞先到餐花房中,见房门闭着,内中寂然。随到宜笑房前,听得房内笑声哈哈,床上轧轧震动不住,明知是任生在床做事。如霞好不口馋,急跑来对两个夫人道:“果然在他那里,正弄得兴哩。我们快去炒他。”瑶月夫人道:“不可不可。昨夜他们也不捉破我们,今若去炒,便是我们不是,须要伤了和气。”筑玉道:“我正要弄他两个在里头,不匡他先自留心已做下了,正合我的机谋。今夜且不可炒他,我与他一个见识,绝了明日的出路,取笑他慌张一回,不怕不打做一团。”瑶月道:“却是如何?”筑玉道:“只消叫如霞去把那秋千索解将下来藏过了,且着他明日出去不得,看他们怎地瞒得我们?”如霞道:“有理,有理!是我们做下这些机关,弄得人进来,怎么不通知我们一声,竟自邀截了去?不通,不通!”手提了灯,一性子跑到后花园,溜上树去把索子解了下来,做一捆抱到房中来,道:“解来了,解来了。”筑玉夫人道:“藏下了,到明日再处,我们睡休。”两个夫人各自归房中,寂寂寞寞睡了。正是:
一样玉壶传漏出,南宫夜短北宫长。
那边宜笑、餐花两人搂了任君用,不知怎生狂荡了一夜。约了晚间再会,清早打发他起身出去。任君用前走,宜笑、餐花两人蓬着头,尾在后边悄悄送他。同到后花园中,任生照常登梯上树,早不见了索子软梯,出墙外去不得,依旧走了下来,道:“不知那个解去了索子,必是两位夫人见我不到,知了些风,有些见怪,故意难我。而今怎生别寻根索子弄出去罢!”宜笑姐道:“那里有这样粗索吊得人起、坠得下去的?”任君用道:“不如等我索性去见见两位夫人,告个罪,大家商量。”餐花姨姨道:“只是我们不好意思些。”
三人正踌躇间,忽见两位夫人同了如霞赶到园中来,拍手笑道:“你们瞒了我们干得好事,怎不教飞了出去?”宜笑姐道:“先有人干过了,我们学样的。”餐花道:“且不要斗口,原说道大家帮衬,只为两位夫人撇了我们,自家做事,故此我们也打一场偏手。而今不必说了,且将索子出来,放了他出去。”筑玉夫人大笑道:“请问还要放出去做甚么?既是你知我见,大家有分了,便终日在此还碍着那个?落得我们成群合伙喧哄过日。”一齐笑道:“妙!妙!夫人之言有理。”筑玉便挽了任生,同众美步回内庭中来。
从此,任生昼夜不出,朝欢暮乐,不是与夫人每并肩叠股,便与姨姐们作对成双,淫欲无休。身体劳惫,思量要歇息一会儿,怎由得你自在?没奈何,求放出去两日,又没个人肯。各人只将出私钱,买下肥甘物件,进去调养他。虑恐李院奴有言,各凑重赏买他口净。真是无拘无忌,受用过火了。所谓志不可满,乐不可极,福过灾生,终有败日。
任生在里头快活了一月有余,忽然一日,外边传报进来说:“太尉回来了。”众人多在睡梦昏迷之中,还未十分准信。不知太尉立时就到,府门院门豁然大开。众人慌了手脚,连忙着两个送任生出后花园,叫他越墙出去。任生上得墙头,底下人忙把梯子掇过。口里叫道:“快下去!快下去!”不顾死活,没头的奔了转来。那时多着了忙,那曾仔细?竟不想不曾系得秋千索子,却是下去不得,这边没了梯子又下来不得,想道:“有人撞见,煞是利害。”欲待奋身跳出,争奈淘虚的身子,手脚酸软,胆气虚怯,挣着便簌簌的抖,只得骑着墙檐脊上坐着,好似:
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自古道冤家路儿窄。谁想太尉回来,不问别事,且先要到院中各处墙垣上看有无可疑踪迹,一径走到后花园来。太尉抬起头来,早已看见墙头上有人。此时任生在高处望下,认得是太尉自来,慌得无计可施,只得把身子伏在脊上。这叫得兔子掩面,只不就认得是他,却藏不得身子。太尉是奸狡有余的人,明晓得内院墙垣有甚事却到得这上头,毕竟连着闺门内的话,恐怕传播开去反为不雅,假意扬声道:“这墙垣高峻,岂是人走得上去的?那上面有个人,必是甚邪祟凭附着他了,可寻梯子扶下来问他端的。”左右从人应声去掇张梯子,将任生一步步扶掖下地。任生明明听得太尉方才的说话,心生一计,将错就错,只做懵朦不省人事的一般,任凭众人扯扯拽拽,拖至太尉跟前。太尉认一认面庞,道:“兀的不是任君用么?元何这等模样?必是着鬼了。”任生紧闭双目,只不开言。太尉叫去神乐观里请个法师来解救。太尉的威令谁敢稽迟?不一刻法师已到。太尉叫他把任生看一看,法师捏鬼道:“是个着邪的。”手里仗了剑,口里哼了几句咒语,喷了一口净水,道:“好了,好了。”任生果然睁开眼来道:“我如何却在这里?”太尉道:“你方才怎的来?”任生诌出一段谎来道:“夜来独坐书房,恍惚之中,有五个锦衣花帽的将军来说,要随他天宫里去抄写甚么,小生疑他怪样,抵死不肯。他叫从人扯捉,腾空而起。小生慌忙吊住树枝,口里喊道:‘我是杨太尉爷馆宾,你们不得无礼。’那些小鬼见说出杨太尉三字,便放松了手,推跌下来,一时昏迷不省,不知却在太尉面前。太尉几时回来的?这里是那里?”旁边人道:“你方才被鬼迷在墙头上伏着,是太尉教救下来的,这里是后花园。”太尉道:“适间所言,还是何神怪?”法师道:“依他说来,是五通神道,见此独居无伴,作怪求食的。今与小符一纸贴在房中,再将些三牲酒果安一安神,自然平稳无事。”太尉分付当直的依言而行,送了法师回去,任生扶在馆中将息。任生心里道:“惭愧!天字号一场是非,早被瞒过了也。”任生因是几时琢丧过度了,精神元是虚耗的,做这被鬼迷了要将息的名头,在馆中调养了十来日。
终是少年易复,渐觉旺相,进来见太尉,称谢道:“不是太尉请法师救治,此时不知怎生被神鬼所迷,丧了残生也不见得。”太尉也自忻然道:“且喜得平安无事,老夫与君用久阔,今又值君用病起,安排几品,畅饮一番则个。”随命取酒共酌,猜枚行令,极其欢洽。任生随机应变,曲意奉承,酒间,任生故意说起遇鬼之事,要探太尉心上如何。但提起,太尉便道:“使君用独居遇魅,原是老夫不是。”着实安慰。任生心下私喜道:“所做之事,点滴不漏了。只是众美人几时能勾再会?此生只好做梦罢了。”书房静夜,常是相思不歇,却见太尉不疑,放下了老大的鬼胎,不担干系,自道侥幸了。岂知太尉有心,从墙头上见了任生,已瞧科了九分在肚里,及到筑玉夫人房中,不想那条做软梯的索子自那夜取笑,将来堆在壁间,终日喧哄,已此忘了,一时不曾藏得过,被太尉看在眼里,料道此物,正是接引人进来的东西了。即将如霞拷问,如霞吃苦不过,一一招出。太尉又各处查访,从头彻尾的事,无一不明白了。却只毫不发觉出来,待那任生一如平时,宁可加厚些。正是:
腹中怀剑,笑里藏刀。撩他虎口,怎得开交!
一日,太尉招任生吃酒,直引至内书房中。欢饮多时,唤两个歌姬出来唱曲,轮番劝酒。任生见了歌姬,不觉想起内里相交过的这几位来,心事悒怏,只是吃酒,被灌得酩酊大醉。太尉起身走了进去,歌姬也随时进来了,只留下任生正在椅子上打盹。忽然,四五个壮士走到面前,不由分说,将任生捆缚起来。任生此时醉中,不知好歹,口里胡言乱语,没个清头。早被众人抬放一张卧榻上,一个壮士,拔出风也似一把快刀来,任生此时,正是:
命如五鼓衔山月,身似三更油尽灯。
看官,你道若是要结果任生性命,这也是太尉家惯做的事,况且任生造下罪业不小,除之亦不为过,何必将酒诱他在内室了,然后动手?原来不是杀他,那处法实是希罕。只见拿刀的壮士褪下任腰裤,将左手扯他的阳物出来,右手“飕”的一刀割下,随即剔出双肾。任生昏梦之中叫声“阿呀!”痛极晕绝。那壮士即将神效止疼生肌的敷药敷在伤处,放了任生捆缚,紧闭房门而出。这几个壮士是谁?乃是平日内里所用阉工,专与内相净身的。太尉怪任生淫污了他的姬妾,又平日喜欢他知趣着人,不要径自除他,故此分付这些阉工把来阉割了。因是阉割的见不得风,故引入内里密室之中,古人所云“下蚕室”,正是此意。太尉又分付如法调治他,不得伤命,饮食之类务要加意。任生疼得十死九生,还亏调理有方,得以不死。明知太尉洞晓前事,下此毒手,忍气吞声,没处申诉。且喜留得性命,过了十来日,勉强挣扎起来,讨些汤来洗面。但见下颏上微微几茎髭须,尽脱在盆内,急取镜来照时,俨然成了一个太监之相。看那小肚之下结起一个大疤,这一条行淫之具已丢向东洋大海里去了。任生摸一摸,泪如雨下。有诗为证:
昔日花丛多快乐,今朝独坐闷无聊。始知裙带乔衣食,也要生来有福消。
任君用自被阉割之后,杨太尉见了便带笑容,越加待得他殷勤,索性时时引他到内室中,与妻妾杂坐,宴饮耍笑。盖为他身无此物,不必顾忌,正好把来做玩笑之具了。起初,瑶月、筑玉等人凡与他有一手者,时时说起旧情,还十分怜念他,却而今没蛇得弄,中看不中吃,要来无干。任生对这些旧人道:“自太尉归来,我只道今生与你们永无相会之日了,岂知今日时时可以相会,却做了个无用之物,空咽唾津,可怜,可怜!”自此任生十日到有九日在太尉内院,希望出外,又兼颏净声雌,太监嘴脸,怕见熟人,一发不敢到街上闲走。平时极往来得密的方务德,也有半年不见他面。务德曾到太尉府中探问,乃太尉分付过的,尽说道他死了。
一日,太尉带了姬妾出游相国寺,任生随在里头。偶然独自走至大悲阁下,恰恰与方务德撞见。务德看去,模样虽像任生,却已脸皮改变,又闻得有已死之说,心里踌躇,不敢上前相认,走了开去。任生却认得是务德不差,连忙呼道:“务德,务德,你为何不认我故人了?”务德方晓得真是任生,走来相揖。任生一见故友,手握着手,不觉呜咽流涕。务德问他许久不见,及有甚伤心之事。任生道:“小弟不才遭变,一言难尽。”遂把前后始末之事,细述一遍,道:“一时狂兴,岂知受祸如此!”痛哭不止。务德道:“你受用太过,故折罚至此。已成往事,不必追悔。今后只宜出来相寻同辈,消遣过日。”任生道:“何颜复与友朋相见!贪恋余生,苟延旦夕罢了。”务德大加嗟叹而别。后来打听任生郁郁不快,不久竟死于太尉府中。这是行淫的结果。方务德每见少年好色之人,即举任君用之事以为戒。
看官听说:那血气未定后生们,固当谨慎,就是太尉虽然下这等毒手,毕竟心爱姬妾被他弄过了,亦是富贵人多蓄妇女之鉴。
堪笑累垂一肉具,喜者夺来怒削去。寄语少年渔色人,大身勿受小身累。
又一诗笑杨太尉云:
削去淫根淫已过,尚留残质共婆娑。譬如宫女寻奄尹,一样多情奈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