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人虽然与妙观下棋,一眼偷觑着他容貌,心内十分动火。想着他有言相许,有意让他一分,不尽情攻杀,只下得个两平。算来白子一百八十着,小道人认输了半子。这一番却是小道人先下起了。少时完局,他两人手下明白,已知是妙观输了。旁边看的嚷道:“果然是两个敌手!你先我输,我先你输,大家各得一局。而今只看这一局,以定输赢。”妙观见第二番这局,觉得力量掤拽,心里有些着忙。下第三局时,频频以目送情。小道人会意,仍旧东支西吾,让他过去。临了收拾了官着,又是小道人少了半子。大家齐声喝采道:“还是本国棋师高强,赢了两局也。”小道人只不则声,呆呆看着妙观。胡大郎便对小道人道:“只差半子,却算是小师父输了。小师父莫怪。”忙忙收起了利物,一同众人,哄了女棋师妙观到肆中,将利物交付,各自散去。
小道人自和一二个相识,尾着众人闲话而归。有的问他道:“那里不争出了这半子?却算做输了一局,失了这些利物!”小道人只是冷笑不答。众人恐怕小道人没趣,多把话来安慰他。小道人全然不以为意。
到了店中,看的送的多已散去,店中老嬷便出来问道:“今日赌胜的事却怎么了?”小道人道:“应承过了说话,还舍得放本事赢他?让他一局过去,帮衬他在众人面前生光采,只好是这样凑趣了。”老嬷笑道:“这等却好!他不忘你的美情,必有好处到你,带挈老身也兴头则个。”
小道人口里与老嬷说话,一心想着佳音,一眼对着对门,盼望动静。此时天色将晚,小道人恨不得一霎时黑下来。直至点灯时候,只见对面肆里“扑”地把门关上了。小道人着了急,对老嬷道:“莫不这小妮子负了心?有烦嬷嬷往彼处探一探消息。”老嬷道:“不必心慌,他要瞒生人眼哩。再等一会,待人静后没消息,老身去敲开门来问他就是。”小道人道:“全仗嬷嬷作成好事。”
正说之间,只听得对过门环铛的一响,走出一个丫鬟来,径望店里走进。小道人犹如接着一纸九重恩赦,心里好不侥幸!只听他说什么好话出来。
丫鬟向嬷嬷道了万福,说道:“侍长棋师小娘子多多致意嬷嬷,请嬷嬷过来说话则个。”老嬷就此同行,起身便去。小道人赶着附耳道:“嬷嬷精细着。”老嬷道:“不劳吩咐。”带着笑脸,同丫鬟去了。小道人就象热地上蚰蜒,好生打熬不过,禁架不定。正是:
眼盼捷旌旗,耳听好消息。若得遂心怀,愿彼观音力。
却说老嬷随了丫鬟,走过对门。进了肆中,只见妙观早已在灯下笑脸相迎,直请到卧房中坐地。开口谢到:“多承嬷嬷周全之力,日间对局,侥幸不失体面。今要酬谢小道人相让之德。原有言在先的,特请嬷嬷过来,交付利物并谢礼与他。”老嬷道:“娘子花朵儿般后生,恁地会忘事!小道人原说不稀罕财物的;如何又说利物谢礼的话?”妙观假意失惊道:“除了利物谢礼,还有什么?”老嬷道:“前日说过的,他一心想慕娘子,诸物不爱,只求圆成好事。娘子当面许下了他。方才叮嘱了又叮嘱,在家盼望,真似渴龙思水哩。娘子如何把话说远了?”妙观变起脸来道:“休得如此胡说!奴是清清白白之人,从来没半点邪处,所以受得朝廷册封,王亲贵戚供养,偌多门生弟子尊奉。那里来的野种,敢说此等污言?教他快些息了妄想,收此利物及谢礼过去,便宜他多了。”说罢,就指点丫鬟,将日间收来的二百贯文利物,一盘托出,又是小匣一个,放着五十贯的谢礼,交付与老嬷道:“有烦嬷嬷,将去交付明白。”分外又是三两一小封,送与老嬷做辛苦钱,说道:“有劳嬷嬷,两下周全。些小微礼,勿嫌轻鲜则个。”
那老嬷是个经纪人家,眼孔小的人。见了偌多东西,心里先自软了,又加自己有些油水,想道:“许多利物,又添上谢礼,真个不为少了。那个小伙儿也该心满意足。难道只痴心要那话不成?且等我回他去看。”便对妙观道:“多蒙娘子赏赐,老身只得且把东西与他再处。只怕他要说娘子失了信,老身如何回他?”妙观道:“奴家何曾失什么信?原只说‘自当重报’,而今也好道不轻了。”随唤两个丫鬟,捧着这些钱物,跟了老嬷送在对门去。吩咐:“放下便来,不要停留。”两个丫鬟领命,同老嬷三人,共拿了礼物,径往对门来。果然丫鬟放下了物件,转身便走。
小道人正在盼望之际,只见老嬷在前,丫鬟在后,一齐进门,料到必有好事到手。不想放下手中东西,登时去了,正不知是什么意思。忙问老嬷道:“怎的说了?”老嬷指着桌上物件道:“谢礼已多在此了,收明便是。何必再问?”小道人道:“那个稀罕谢礼?原说的话要紧。”老嬷道:“要紧,要紧!你要紧,他不要紧。叫老娘怎处?”小道人:“说过的话,怎好赖得?”老嬷道:“他说道,原只说自当重报,并不曾应承甚的来。叫我也不好替你讨得嘴。”小道人道:“如此混赖,是白白哄我让他了。”老嬷道:“见放着许多东西,白也不算白了。只是那话且消停消停,抹干了嘴边这些顽涎再做计较。”小道人道:“嬷嬷休如此说。前日是与小子觌面讲的话,今日他要赖将起来!嬷嬷再去说一说,只等小子今夜见他一见,看他当面前怎生悔得?”老嬷道:“方才为你磨了好一会牙,他只推着谢礼,并无些子口风。而今去说也没干,他怎肯再见你?”小道人道:“前日如何去一说就肯相见?”老嬷道:“须知前日是求你的时节,作不得难。今事体已过,自然不同了。”小道人叹口气道:“可见人情如此!我枉为男子,反被这小妮子所赚。毕竟在此守他个破绽出来,出这口气。”老嬷道:“且收拾起了利物,慢慢再看机会商量。”当下小道人把钱物并叠过了,闷闷过了一夜。有诗为证:
亲口应承总是风,两家黑白未和同。当时未见一着错,今日满盘还是空。
一连几日,没些动静。一日,小道人在店中闲坐。只见街上一个番汉,牵着一匹高头骏马,一个虞候骑着。到了门前,虞候跳下马来,对小道人声诺道:“罕察王府中请师父下棋,备马到门。快请骑坐了就去。”小道人应允,上了。虞候步行随着。瞬息之间,已到王府门首。小道人下了马,随着虞候进去。只见诸王贵人正在堂上饮宴。见了小道人,尽皆起身道:“我辈酒酣,正思手谈几局,特来奉请。今得到来恰好。”即命当直的掇过棋桌来。
诸王之中,先有两个下了两局,赌了几大觥酒。就推过高手,与小道人对局。以后轮换请教。也有饶六七子的,也有饶四五子的,最少的也饶三子两子,并无一个对下的。诸王你争我嚷,各出意见,要逞手段。怎当得小道人随手应,尽是神机莫测。诸王尽皆叹服,把酒称庆。因问道:“小师父棋品,与吾国棋师妙观果是那个为高?”小道人想着妙观失信之事,心里有些怀恨,不肯替他隐瞒,便道:“此女棋本下劣,枉得其名,不足为道。”诸王道:“前日闻得你两人比试,是妙观赢了。今日何反如此说?”小道人道:“前日他叫人私下央求了小子。小子是外来的人,不敢不让本国的体面,所以故意输与他。岂是棋力不敌?若放出手段来,管取他输便了。”诸王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去唤妙观来,当面试看。”
罕察立命从人控马去,即时取将女棋童妙观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