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
百年伉俪是前缘,天意巧周全。试看人世,禽鱼草木,各有蝉联。从来材艺称奇绝,必自种姻<左女右连>。文君琴思,仲姬画手,匹美双传。
调寄《眼儿媚》
自古道:“物各有偶。”才子佳人,天生匹配,最是人世上的佳话。看官且听小子说:
山东兖州府巨野县有个秾芳亭,乃是地方居民秋收之时,祭赛田祖先农、公举社会聚饮的去处。向来亭上有一扁额,大书三字在上,相传是唐颜鲁公之笔,失去已久。众人无敢再写。一日正值社会之期,乡里父老相商道:“此亭徒有其名,不存其扁。只因向是木扁,所以损坏。今若立一通石碑在亭中,别请当今名笔,写此三字在内,可垂永久。”此时只有一个秀才——姓王名维翰,是晋时王羲之一派子孙。——惯写颜字,书名大盛。父老具礼相求,道其本意。维翰欣然相从,约定社会之日就来赴会,即当举笔。父老砻石端正。
到于是日,合乡村男妇儿童无不毕赴,同观社火。你道如何叫得社火?凡一应吹箫打鼓、踢球放弹、勾拦傀儡、五花爨弄,诸般戏具,尽皆施呈,却像献来与神道观玩的意思,其实只是人扶人兴,大家笑耍取乐而已。所以王孙公子尽有携酒挟伎,特来观看的。直待诸戏尽完,赛神礼毕,大众齐散,只留下主会几个父老,亭中同分神福,享其祭余,尽醉方休。此是历年故事。
此日只为邀请王维翰秀才书石,特接着上厅行首谢天香,在会上相陪饮酒。不想王秀才别被朋友留住,一时未至。
父老虽是设着酒席,未敢自饮,呆呆等待。谢天香便问道:“礼事已毕,为何迟留不饮?”众父老道:“专等王秀才来。”谢天香道:“那个王秀才?”父老道:“便是有名会写字的王维翰秀才。”谢天香道:“我也久闻其名,可惜不曾会面。今日社酒,却等他做甚?”父老道:“他许下在石碑上写‘秾芳亭’三字。今已磨墨停当在此,只等他来动笔罢,然后饮酒。”谢天香道:“既是他还未来,等我学写个儿耍耍何如?”父老道:“大姐又能写染?”谢天香道:“不敢说能,粗学涂抹而已。请过大笔一用,取一回笑话;等王秀才来时,抹去了再写不妨。”父老道:“俺们那里有大笔?凭着王秀才带来用的。”谢天香看见瓦盆里墨浓,不觉动了挥洒之兴,却恨没有大笔应手。心生一计,伸手在袖中摸出一条软纱汗巾来,将角儿团簇得如法。拿到瓦盆边,蘸了浓墨,向石上一挥,早写就了“秾芳”二字。正待写“亭”字起,听得鸾铃响,一人指道:“兀的不是王秀才来也!”谢天香就住手不写。抬眼看时,果然王秀才骑了高头骏马,瞬息来到亭前,从容下马,到亭中来。众父老迎着,以次相见。谢天香末后见礼。王秀才看了谢天香容貌,谢天香看了王秀才仪表,两相企羡,自不必说。
王秀才看见碑上已有“秾芳”二大字,墨尚未干,称赞道:“此二字笔势非凡!有恁样高手在此,何待小生操笔?却为何不写完了?”父老道:“久等秀才不到,此间谢大姐先试写一番看看。刚写得两字,恰好秀才来了,所以住手。”谢天香道:“妾身不揣,闲在此间作耍取笑,有污秀才尊目。”王秀才道:“此书颜骨柳筋,无一笔不合法,不可再易。就请写完罢了。”父老不肯道:“专仰秀才大名,是必要烦妙笔一番。”谢天香也谦逊道:“贱妾偶尔戏耍,岂可当真?”王秀才道:“若要抹去二字,真是可惜;倘若小生写来,未必有如此妙绝,悔之何及?恐怕难为父老每盛心推许,容小生续成罢了。只问适间大姐所用何笔,就请借用一用。若另换一管,锋端不同了。”谢天香道:“适间无笔,乃贱妾用汗巾角蘸墨写的。”王秀才道:“也好,也好。就借来试一试。”谢天香把汗巾递与王秀才。王秀才接在手中,向瓦盆中一蘸,写个“亭”字续上去。看来笔法俨如一手写成,毫无二样。父老内中也有斯文在行的,大加叹赏道:“怎的两人写来恰似出于一手?真是才子佳人,可称双绝。”王秀才与谢天香俱各心里喜欢,两下留意。
父老一面就命勒石匠把三字刻将起来,一面就请王秀才坐了首席,谢天香陪坐,大家尽欢吃酒。席间王秀才与谢天香讲论字法,两人多是青春美貌,自然投机。父老每多是有年纪、历过多少事体过的,有什么不解意处?见两人情投意合,就撺掇两下成其夫妇。后来竟谐老终身。这是两个会写字的成了一对的话。
看来天下有一种绝技,必有一个同声同气的在那里凑得。在夫妻里面,更为稀罕。自古书、画、琴、棋,谓之文房四艺。只这王谢两人,便是书家一对夫妻了。若论画家,只有元时魏国公赵子昂,与夫人管氏仲姬两个多会画。至今湖州天圣禅寺东西两壁,每人各画一壁,一边山水,一边竹石,并垂不朽。若论琴家,是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只为琴心相通,临邛夜奔。这是人人晓得的,小子不必再来敷演。如今说一个棋家,在棋盘上赢了一个妻子,千里姻缘,天生一对。也是一段稀奇的故事,说与看官们听一听。有诗为证:
世上输赢一局棋,知局内有夫妻?坡翁当日曾遗语,固欣然败亦宜。
围棋一种,乃是先天河图之数。三百六十一着,合着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黑白分阴阳,以象两仪;立四角,以按四象。其中有千变万化,神鬼莫测之机。仙家每每好此,所以有王质烂柯之说。相传是帝尧所置,以教其子丹朱。此亦荒唐之谈,难道唐、虞以前连神仙也不下棋?况且这家技艺,不是寻常教得会的。若是天性相近,一下手晓得走道儿便有非常仙着,着出来,一日高似一日,直到绝顶方休。也有品格所限,只差得一子两子地步,再上进不得了。至于本质下劣,就是奢遮的国手师父指教他秘密几多年,只到得自家本等,高也高不多些儿。真所谓棋力酒量恰像个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减也。
宋时蔡州大吕村有个村童,姓周,名国能,从幼便好下棋。父母送他在村学堂读书,得空就与同伴每画个盘儿,拾取两色砖瓦块做子赌胜。出学堂来,见村中老人家每动手下棋,即袖着手儿站在旁边,呆呆地厮看。或时看到闹处,不觉心痒,口里漏出着把来,指手画脚教人,定是寻常想不到的妙着。自此日着日高。是村中有名会下棋的高手,先前曾饶过国能几子的,后来多反受国能饶了,还下不得两平。遍村走将来,并无一个对手。此时年才十五六岁,棋名已著一乡。乡人见国能小小年纪,手段高得突兀,尽传:“他在田畔拾枣,遇着两个道士打扮的在草地上对坐,安枰下棋,他在旁边蹲着观看。道士觑着笑道:‘此子亦好棋乎?可教以人间常势。’遂就枰上指示他攻守杀夺、救应防拒之法。也是他天缘所到,说来就解,一一领略不忘。道士说:‘自此可无敌于天下矣。’笑别而去。此后果然下出来的迥出人上,必定所遇是仙长,得了仙诀过来的。”有的说是:“这小伙子调喉。无过是他天性近这一家,又且耽在里头,所以转造转高,极穷了秘妙,却又撰出见神见鬼的天话,哄着愚人。”这也是强口人不肯信状的常态。总来不必辨其有无,却是棋高无敌是个实的了。
因为棋名既出,又兼年小稀罕,便有官员士夫、王孙公子与他往来。又有那不服气甘折本的小二哥与他赌赛,十两五两输与他的。国能渐渐手头饶裕,礼度熟娴,性格高傲,变尽了村童气质,弄做个斯文模样。父母见他年长,要替他娶妻,国能就心里望头大了,对父母说道:“我家门户低微。目下娶得妻来,不过是农家之女。村妆陋质,不是我的对头。儿既有此绝艺,便当挟此出游江湖间,料不须带着盘费走。或者不拘那里,天缘有在,等待依心象意寻个对得我来的好女儿为妻,方了平生之愿。”父母见他说得话大,便就住了手。
过不多几日,只见国能另换了一身衣服,来别了父母出游。父母一眼看去,险些不认得了。你道他怎生打扮?
头戴包巾,脚蹬方履。身上穿浅地深缘的蓝服,腰间系一坠两股的黄绦。若非葛稚川侍炼药的丹童,便是董双成同思凡的道侣。
说这国能葛巾野服,扮做了道童模样。父母吃了一惊,问道:“儿如此打扮,意欲何为?”国能笑道:“儿欲从此云游四方,遍寻一个好妻子来做一对耳。”父母道:“这是你的志气,也难阻你。只是得手便回,莫贪了别处欢乐,忘了故乡。”国能道:“这个怎敢。”
是日是个黄道吉日,拜别了父母,即便登程。从此自称小道人,一路行去。晓得汴梁是帝王之都,定多名手,先向汴京进发。
到得京中,但是对局,无有不输与小道人的,棋名大震。往来多是朝中贵人。东家也来接,西家也来迎,或是行教,或是赌胜,好不热闹过日。却并不见一个对手,也无可意的女佳人撞着眼里的。混过了多时,自想姻缘未必在此,遂离了京师,又到太原、真定等处游荡。一路行棋,眼见得无出其右。奋然道:“吾闻燕山乃辽国郎主在彼称帝,雄丽过于汴京,此中必有高人国手天下无敌的在内。今我在中国既称绝技,料然到那里不到得输与人了。何不往彼一游,寻个出头的国手较一较高低?也与中国吐一吐气,博他一个远乡异域的高名,传之不朽。况且自古道:‘燕赵多佳人。’或者借此技艺,在王公贵人家里出入,图得一个好配头也不见得。”遂决意往北路进发。风飧水宿,夜住晓行。不多几日,已到了燕山地面。且说燕山形胜:
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向称天府之国,暂为夷主所都。
此时燕山,正是耶律部落称尊之所。宋时呼之为北朝,相与为兄弟之国。盖自石晋以来,以燕云一十六州让与彼国了,从此渐染中原教化,百有余年。所以夷狄名号,向来只是单于、可汗、赞普、郎主等类,到得辽人,一般称帝称宗;以至官员职名,大半与中国相参。衣冠文物,百工技艺,竟与中华无二。
辽国最好的是弈棋。若有第一等高棋,称为国手,便要遣进到南朝,请人比试。曾有一个王子最高,进到南朝。这边棋院待诏顾思让也是第一手,假称第三手,与他对局,以一着解两征。至今棋谱中传下镇神头势。王子赢不得顾待诏,问通事说是第三手,王子愿见第一。这边回他道:“赢得第三,方见第二;赢得第二,方见第一。今既赢不得第三,尚不得见第二,怎能够见得第一?”王子只道是真,叹口气道:“我北朝第一手,赢不得南朝第三手,再下棋何干?”摔碎棋枰,服输而去。却不知被中国人瞒过了。此是已往的话。
只说那时辽国围棋第一称国手的,乃是一个女子,名为妙观。有亲王保举,受过朝廷册封为女棋童。设个棋肆,教授门徒。你道如何教授?盖围棋三十二法,皆有定名:有“冲”、有“干”、有“绰”,有“约”;有“飞”,有“关”;有“札”,有“粘”;有“顶”,有“尖”;有“觑”,有“门”;有“打”,有“断”;有“行”,有“立”;有“捺”,有“点”;有“聚”,有“跷”;有“挟”,有“拶”;有“嶭”,有“刺”;有“勒”,有“扑”;有“征”,有“劫”;有“持”,有“杀”;有“松”,有“盘”。妙观以此等法,传授于人。多有王侯府中送将男女来学棋,以及大家小户少年好戏欲学此道的,尽来拜他门下,不记其数。多呼妙观为师。妙观亦以师道自尊,装模做样,尽自矜持,言笑不苟。也要等待对手,等闲未肯嫁人。却是棋声传播,慕他才色的咽干了涎唾,只是不能胜他,也没人敢启齿求配。空传下个美名,受下许多门徒,晚间师父娘只是独宿而已。有一首词,单道着妙观好处:
本来无偶,神机早已通玄。枰中举国莫争先,女将驰名善战。玉手无惭国手,秋波合唤秋仙。高居师席把棋传,石作门生也眩。
右词寄《西江月》
话说国能自称小道人,游到燕山,在饭店中歇下。已知妙观是国手的话,留心探访。只见来到肆前,果然一个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那里点指画脚,教人下棋。小道人见了,先已飞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恨不得双手抱住了他,做一点两点的事。心里道:“且未可露机,看他着法如何。”呆呆地袖着手,在旁冷眼厮觑。见他着法还有不到之处,小道人也不说破。一连几日,有些耐不得了,不觉口中嗫嚅,逗露出一两着来。妙观出于不意,见指点出来的多是神着;抬眼看时,却是一个小伙儿,又是道家装扮的。情知有些诧异。心里疑道:“那里来此异样的人?”忍着只做不睬,只是大剌剌教徒弟们对局。妙观偶然指点一着,小道人忽攘臂争道:“此一着未是胜着。至第几路,必然受亏,”果然下到其间,一如小道人所说。妙观心惊道:“奇哉此童,不知自何处而来?若再使他在此观看,形出我的短处。枉为人师,却不受人笑话?”大声喝道:“此系教棋之所!是何闲人,乱入厮混?”便叫两个徒弟,把小道人推了出来,不容观看。小道人冷笑道:“自家棋低,反要怪人指教!看你躲得过我么?”反了手,踱了出来。
私下想到:“好个美貌女子!棋虽非我比,女人中有此,也不易得。只在这几个黑白子上,定要赚他到手。倘不如意,誓不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