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闻参将,已因兵道升去,保候在外了。小姐进见,备说了京中事体,及杜子中营为,调去了兵道之事。参将感激不胜,说道:“如此大恩,何以为报?”小姐又把被他识破,已将身子嫁他,共他同归的事也说了。参将也自喜欢道:“这也是郎才女貌,配得不枉了。你快改了妆,趁他今日荣归吉日,我送你过门去罢。”小姐道:“妆还不好改得,且等会过了魏撰之着。”参将道:“正要对你说:魏撰之自京中回来,不知为何只管叫人来打听,说我有个女儿,他要求聘。我只说他晓得些风声,是来说你了。及至问时,又说是同窗舍人许他的,仍不知你的事。我不好回得,只是含糊说等你回家。你而今要会他怎的?”小姐道:“其中有许多委曲,一时说不及,父亲日后自明。”
正说话间,魏撰之来相拜。原来魏撰之正为前日婚姻事在心中,放不下,故此就回。不想问着闻舍人又已往京。叫人探听舍人有个姐姐的说话,一发言三语四,不得明白。有的说参将只有两个舍人,一大一小,并无女儿;又有的说参将有个女儿,就是那个舍人。弄得魏撰之满肚疑心,胡猜乱想。见说闻舍人回来了,所以亟亟来拜,要问明白。闻小姐照旧时家数,接了进来。寒温已毕,撰之急问道:“仁兄,令姊之说如何?小弟特为此赶回来的。”小姐说:“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便了。”撰之道:“小弟叫人宅上打听,其言不一,何也?”小姐道:“兄不必疑。玉闹妆已在一个人处,待小弟再略调停,准备迎娶便了。”撰之道:“依兄这等说,不象是令姐了。”小姐说:“杜子中尽知端的,兄去问他就明白。”撰之道:“兄何不就明说了?又要小弟去问。”小姐道:“中多委曲,小弟不好说得,非子中不能详言。”说得魏撰之愈加疑心。
他正要去拜杜子中,就急忙起身,来到杜子中家里。不及说别样说话,忙问闻俊卿所言之事。杜子中把京中同寓,识破了他是女身,已成夫妇的始末根由说了一遍。魏撰之惊得木呆道:“前日也有人如此说,我却不信,谁晓得闻俊卿果是女身!这分明是我的姻缘,平白错过了。”子中道:“怎见得是兄的?”撰之述当初拾箭时节就把玉闹妆为定的说话。子中道:“箭本小弟所拾,原系他向天暗卜的。只是小弟当时不知其故,不曾与兄取得此箭在手,今仍归小弟,原是天意。兄前日只认是他令姐,原未尝属意他自身,这个不必追悔。兄只管闹妆之约不脱空罢了。”撰之道:“符已去矣,怎么还说不脱空?难道当真还有个令姐?”子中又把闻小姐途中所遇景家之事说了一遍,道:“其女才貌非常。那日一时难推,就把兄的闹妆权定在彼。而今想起来,这就有个定数在里边了。岂不是兄的姻缘么?”撰之道:“怪不得闻俊卿道自己不好说,原来有许多委曲!只是一件:虽是闻俊卿已定下在彼,他家又不曾晓得明白,小弟难以自媒,何由得成?”子中道:“小弟与闻氏虽已成夫妇,还未曾见过岳翁。打点就是今日迎娶。少不得还借重一个媒约,而今就烦兄与小弟做一做。小弟成礼之后,代相恭敬,也只在小弟身上撮合就是了。”撰之大笑道:“当得,当得。只可笑小弟一向在睡梦中,又被兄占了头筹。而今不使小弟脱空,也还算是好了。既是这等,小弟先到闻宅去道意,兄可随后就来。”
魏撰之讨大衣服来换了,竟抬到闻家。此时闻小姐已改了女妆,不出来了。闻参将自己出来接着。魏撰之述了杜子中之言,闻参将道:“小女娇痴慕学,得承高贤不弃。今幸结此良缘,蒹葭倚玉,惶恐惶恐。”闻参将已见女儿说过,是件整备。门上报说:“杜爷来迎亲了。”鼓乐喧天,杜子中穿了大红衣服抬将进门。真是少年郎君,人人称羡。走到堂中,站了位次,拜见了闻参将。请出小姐来,又一同行礼。谢了魏撰之,启轿而行。迎至家里,拜告天地,见了祠堂。杜子中与闻小姐正是新亲旧朋友,喜喜欢欢,一桩事完了。
只有魏撰之有些眼热,心里道:“一样的同窗朋友,偏是他两个成双。平时杜子中分外相爱,常恨不将男作女,好做夫妇,谁知今日竟遂其志!也是一段奇话。只所许我的事,未知果是如何。”次日就到子中家里贺喜,随问其事。子中道:“昨晚弟妇就和小弟计较,今日专为此要同到成都去。弟妇誓欲以此报兄,全其口信,必得佳音方回来。”撰之道:“多感,多感。一样的同窗,也该记念着我的冷静。但未知其人果是如何?”子中走进去,取出景小姐前日和韵之诗,与撰之看了。撰之道:“果得此女,小弟便可以不妒兄矣。”子中道:“弟妇赞之不容口,大略不负所举。”撰之道:“这件事做成,真愈出愈奇了。小弟在家望。”俱大笑而别。
杜子中把这些说话与闻小姐说了。闻小姐道:“他盼望久了的,也怪他不得。只索作急成都去,周全了这事。”
小姐仍旧带了闻龙夫妻跟随,同杜子中到成都来。认着前日饭店,歇在里头了。杜子中叫闻龙拿了贴,径去拜富员外。员外见说是新进士来拜,不知是什么缘故,吃了一惊。慌忙迎接进去,坐下了,道:“不知为何大人贵足赐踹贱地?”子中道:“学生在此经过,闻知有位景小姐,是老丈令甥,才貌出众。有一敝友,也叨过甲第了,欲求为夫人,故此特来奉访。”员外道:“老汉是有个甥女,他自要择配。前日看上了一个进京去的闻舍人,已纳下聘物。大人见教迟了。”子中道:“那闻舍人也是敝友,学生已知他另有所就,不来娶令甥了。所以敢来作伐。”员外道:“闻舍人也是读书君子,既已留下信物,两心相许,怎误得人家儿女?舍甥女也毕竟要等他的回信。”子中将出前日景小姐的诗笺来道:“老丈试看此纸,不是令甥写与闻舍人的么?因为闻舍人无意来娶了,故把与学生做执照,来为敝友求令甥。即此是闻舍人的回信了。”
员外接过来看,认得是甥女之笔,沉吟道:“前日闻舍人也曾说道聘过了。不信其言,逼他应承的。原来当真有这话!老汉且与甥女商量一商量,来回复大人。”员外别了,进去了一会出来道:“适间甥女见说,甚是不快。他也说得是:就是闻舍人负了心,是必等他亲身见一面,还了他玉闹妆,以为诀别,方可别议姻亲。”子中笑道:“不敢欺老丈说,那玉闹妆也即是敝友魏撰之的聘物,非是闻舍人的。闻舍人因为自己已有姻亲,不好回得,乃为敝友转定下了。是当日埋伏机关,非今日无因至前也。”员外道:“大人虽如此说,甥女岂肯心伏?必得闻舍人自来说明,方好处分。”子中道:“闻舍人不能复来,有拙荆在此,可以进去一会令甥。等他与令甥说这些备细,令甥必当见信。”员外道:“有尊夫人在此,正好与舍甥面会一会。有言可以尽吐,省得传消递息。最妙,最妙。”就叫前日老姥来接取杜夫人。
老姥一见闻小姐举止形容,有些面善,只是改妆过了,一时想不出。一路相看,只管迟疑。接到间壁,里边景小姐出来相接,各叫了万福。闻小姐对景小姐笑道:“认得闻舍人否?”景小姐见模样厮像,还只道或是舍人的姊妹,答道:“夫人与闻舍人何亲?”闻小姐道:“小姐恁等识人,难道这样眼钝?前日到此过蒙见爱的舍人,即妾身是也。”景小姐吃了一惊。仔细一认,果然一毫不差。连老姥也在旁拍手道:“是呀,是呀!我方才道面庞熟得紧,那知就是前日的舍人?”景小姐道:“请问夫人,前日为何这般打扮?”闻小姐道:“老父有难,进京辩冤,故乔妆作男以便行路。所以前日过蒙见爱,再三不肯应承者,正为此也,后来见难推却,又不敢实说真情,所以代友人纳了聘,以待后来说明。今纳聘之人,已登黄甲,年纪也与小姐相当。故此愚夫妇特来奉求,与小姐了此一段姻亲,报答前日厚情耳。”
景小姐见说,半晌做声不得。老姥在傍道:“多谢夫人美意。只是那位老爷姓甚名谁?夫人如何也叫他是友人?”闻小姐道:“幼年时节,曾共学堂,后来同在庠中。与我家相公三人,年貌多相似,是异姓骨肉。知他未有亲事,所以前日就有心替他结下了。这人姓魏,好一表人物,就是我相公同年。也不辱没了小姐。小姐一去也就做夫人了。”
景小姐听了这一篇说话,晓得是少年进士,有什么不喜欢?叫老姥陪住了闻小姐,背地去把这些说话,备细告诉员外。员外见说是许个进士,岂有不撺掇之理?真个是一让一个肯。回复了闻小姐,转说与杜子中。一言已定,富员外设起酒来谢媒。外边款待杜子中,内里景小姐作主,款待杜夫人。两个小姐说得甚是投机,尽欢而散。
约定了回来,先教魏撰之纳币。拣个吉日,迎娶回家。花烛之夕,见了模样,如获天人。因说起闻小姐闹妆纳聘之事,撰之道:“那聘物原是我的。”景小姐问“如何却在他手里?”魏撰之又把先时竹箭题字,杜子中拾得,掉在他手里,认做另有个姐姐,故把玉闹妆为聘的根由,说了一遍。一齐笑道:“彼此夙缘,颠颠倒倒,皆非偶然也。”
明日,魏撰之取出竹箭来,与景小姐看。小姐道:“如今只该还他了。”撰之就提笔写一柬与子中夫妻道:
既归玉环,返卿竹箭。两段姻缘,各从其便。一笑,一笑。
写罢,将竹箭封了,一同送去。杜子中收了,与闻小姐拆开来看。方见八字之下,又有“蜚蛾记”三字。问道:“‘蜚蛾’怎么解?”闻小姐道:“此妾闺中之名也。”子中道:“魏撰之错认了令姊,就是此二字了。若小生当时曾见此二字,这箭如何肯便与他?”闻小姐道:“他若没有这箭起这些因头,那里又绊得景家这头亲事来?”两人又笑了一回。也题了一柬戏他道:
环为旧物,箭亦归宗。两俱错认,各不落空。一笑,一笑。
从此两家往来,如同亲兄弟姊妹一般。两个甲科合力与闻参将辩白前事,世间情面那有不让缙绅的?逐件赃罪,得以开释,只处得他革任回卫。闻参将也不以为意了。后边魏、杜两人,俱为显官。闻、景二小姐各生子女,又结了婚姻,世交不绝。
这是蜀多才女,有如此奇奇怪怪的妙话。卓文君成都当垆,黄崇嘏相府掌记,又平平了。诗曰:
世上夸称女丈夫,不闻巾帼竟为儒。朝廷若也开科取,未必无人待价沽。